沈哲愣愣地跪在地上,不知如何。
这些天他每日每夜惴惴不安,独自一人时,他总出神地徘徊于将军府间,其间他想遍了他的结局,被革职,被贬,被流放,被……甚至连诛九族处死都想过。他什么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这个下场。
他终于明白了敬予帝的那句:“也别急着搬家,待日后朕下旨了再说。”,那句赞同自己不适合再居住在将军府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相信。
真是……
太好了。
他双眼通红,抿唇低着脑袋。
“宁王殿下,快快接旨啊。”白晴笑盈盈催促。
这时沈哲才回了神,抹去眼角的泪,与左尚对视一眼,一同开口。
“臣等谨遵圣谕。”
待沈哲与左尚接旨起身后,白晴笑意盈盈地向两人行礼:“陛下还说啦,让您二位还有您二位的老师收拾收拾,午时后未时入宫,有事要同您几位说说。”
“多谢白公公传旨。”沈哲深深地呼吸几次,由袖中取出一只钱袋,里面的钱不多不少,像是正好为这场景准备的,“这点薄礼还请公公收下。”
“您太客气了。”白晴笑得谄媚,“那老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太监收好钱袋,对两位行礼:“没别的事老奴便先回宫了,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他行了礼便转身出了将军府的门,左尚忽想起什么追上去。
“白公公留步!”
“永宁侯何事请讲。”
“那个……您知道的那个……”左尚支支吾吾,从袖中掏出些银票塞给他,“帮忙跟陛下讲一下,那什么侯府的就不用建了,我和沈……宁王殿下住一起便好,也……省钱省力。”
白睛一脸了然,收起银票,连连点头:“老奴明白,永宁侯的话老奴一定帮您带到。”
“那多谢了。”
“永宁侯客气。”
左尚送走了白晴,转身回府。
跨过那道门槛,他心中一悸,双眼发酸。
太好了。
他忽然迫切地想看到沈哲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他一直想好好抱抱他,可奈何先前他假意归于明王麾下,明王生性多疑,总派人暗中跟着他。
他怕沈哲这个软肋被明王捏住,便再无法由黑暗中挣脱出来伴他于明日之下,只好不再去找他,哪怕平日里偶然遇上了,也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恶语相向。
他每次说完那些话后见到沈哲面上那先是讶异后是失望再归平静的神情,他都心痛不已,每次他几乎都是咬牙尽了才忍住不回身拉住他。他想把一切告诉他,但如果那样的话,他便会被敬予帝与明王两方追杀。
到那时,他便真是一个人了。
待到任务结束,他必要好好陪着沈哲,寸步不离。若沈哲不愿再见到他,他便在暗中护着他一辈子,半夜待他睡熟偷偷为他拉拉被角,陪他至天明时分。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沈哲竟猜到了他所行之事是为何,也并未怪他半分。
而陛下也未因沈武之事迁怒于沈哲,反而宽容地对两人大赏。
他悬着的心轰然坠落。
这些天他面上不停安慰着沈哲,心中却比他还慌,比他还没底。他看着沈哲独自在将军府中漫步,不敢上前打扰,可心却甚是抽痛。
他还记得,敬予帝曾答应他待任务完成后不仅会给他加官进爵,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还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他已经想好了,若沈哲受了牵连,便用这一个要求换他伴在身旁。
现在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像只闷头苍蝇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不经意间向上扬起的唇角彰显着他此刻的内心有多么雀跃。
几个圈圈后,直到他脑袋空白眼前眩晕才停下来,像个孩子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眼前清明了,四下看看没见到沈哲的身影,只看见了一个个发自内心为沈哲高兴的下人。
又有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么大一个转折呢?
他们都是在沈哲最无助时留下来陪他的人啊。现在有了好日子,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拉了拉路过他身边的一名下人的裤腿,那人低下头来,是位面容和蔼的奶奶,头发花白。
她明显吓了一跳,半眯起眼看了半天发现是左尚,轻轻皱眉:“您怎么坐地上去了呀……快起来,大冬天的地上凉得很,小心受了凉!”
她一不作二不休一定要拉他起来,左尚没办法,顺势起身,奶奶转到他身后替他掸掸衣袍下摆嘴里还念念叨叨:“待会儿快去喝碗姜茶,我孙子小时候也爱坐地上,受了凉时常得病,后来……”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暗,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啊,她的孙子走了。
死了。
左尚听说过她的事,她的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了一个只会哭的小孩子,祖孙俩相依为命,老太太会做果干,做得整座京城闻名,开了家干果铺,生活倒也不紧不慢,过得挺自在舒适。
可惜上天作弄,她唯一的亲人,一路走来唯一精神依靠死了。她本来还带着些青丝的秀发在一夜间褪去了最后一层黑,银丝垂于耳畔,蹭过沾满泪珠的,一夜间又苍老了许多的面庞。
寒冬腊月,她哪怕穿得再多,喝再多热汤也止不住寒风刺入心脏。
关了铺子,她独自在湖旁漫步,从半夜一直散到凌晨白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望久了冬日冰湖的冰冷与一眼看去的满目苍凉,她不禁生出了一死了之的念头。
死了算了。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同她孙子年龄相仿,正是生命最朝气蓬勃之时,可那少年却满身狼狈,面无表情带点失神地坐于湖边的一块巨石上,赤脚伸入水中,拨动水玩,时而脚一勾,带起一串水珠,水珠扬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形既而入水中。
她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体下意识动了,挪动脚步,由生死的交界线向那个少年走去。
她像对她的孙子那样,俯身轻轻点了点那个少年的肩。
少年猛地回神,身子一颤,回过头来,眼中还含着不知所措与惊慌。
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孩子。”她那面上是被岁月一道一道刻出的皱纹与涂画上的苍老,但这些丝毫阻挡不了她那温暖的笑,“天冷,小心受了寒。”
那孩子听了,显然有些迷茫,许是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要无缘无故来关心自己。
后来,她托关系去了将府,从一名杂役干起。当她得知少爷院中要添打扫院子,照顾吃食的下人时,第一个去报了名。
少爷见她的第一眼,惊喜又茫然。
他明显不似当初那般颓然了,只不过奇怪的是,他不记得他当初为何如此失神狼狈地坐于湖边了。
许是年数久了,忘了吧。
老人想。
但她感动于这个少年竟没忘了她。
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早知她来了将府,他给了老人五六年的时间提升资历,然后同父亲说要招收院中负责打扫与吃食的下人。
老人听到这些时,不禁泪眼朦胧。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一天,那个少年吃着她拿手的果干,疑惑道。
老人想了想笑得极为真挚和蔼。
虽然我的孙子死了。
但,我想看着你平安长大。
或许,这是一种寄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