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眸看他的最后一眼,明明是双熟悉到不能熟悉的眼,可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无形之中,刺得他生疼。
他的射艺被无数的人夸赞,都说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他第一次实战,是在自己第一次设下的大局之中。
两方看似是敌,其实是友。
为的,只是将那战场上其中一个人杀死。
他设下大局在家国和个人间抉择,最后拉弓,一箭贯穿死亡。
两方全军覆灭。
百万将士血洗沙场为他陪葬。
敬予帝抬眼默默地看着沈哲。
一箭为的是他自己心中发誓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好友。
一箭为的是信任他并把生命安全交付给他的君王。
沈哲闭上了眼,胸中压抑得他心脏似乎在抽搐着。
他最终还是动摇了。
他目光落在图上,他神色间有了些细微的变化,良久,手指点在御膳房上,顺着御花园绕入。
“换做是我,绝不会走这条路。”
“为什么?西门防守一般都是最松的……呃……也松不到哪里去……”敬予帝挑了挑眉,“引起注意就会被人发现他们的意图。”
“是。”沈哲指了指南门,移至御花园的位置,“而且如果被发现,南门的禁军就可以调动,南门离御花园近,容易被一网打尽。”
“嗯。”
“我会走北门。”沈哲的手指滑至北门,“我会先派一波人走西门,若被发现便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若被发现可以与北门进入的一波汇合,再加上东门进入的另一拨人,你便会被逼至南门,如果禁军里他们的人足够多,四面夹击,你无路可逃。”
“但这是在他们人足够多的情况下。”沈哲点了点南门,“人不够,就直接由南门进,但得把握时机。”
“除夕?”
“是,除夕那天……”沈哲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立马抿了抿唇继续说,“晚上。禁军会和殿前司交接一段时间,这时候殿前司里要是有他们的人,就很容易实行逼宫。”
“但这容易被发现,得找个诱饵。”敬予帝笑了笑,“可谁愿意做这种极容易掉脑袋的事情?他只能强逼。”
“他这种在意表面功夫,要名正言顺的人,怎么可能强行找个人来?”
“到了最后,只剩许望帝了,对吧?”
“许望帝。”
两人异口同声。
沈哲笑笑:“他们派出许望帝就已经输了第一步,但后面比较麻烦,您若是想他回心转意来帮您,还得看当时情况,这其中散杂着很多外界因素和不可控条件。”
“但您单是绞杀宋明初还是比较简单的,可其中要保留许望帝,就会有更多事情需要深入思考。”
“还有一点,就是当年那道废弃的圣旨,宋明初为了名正言顺一定会去找,太上皇也是关键。”
“那道圣旨不在太上皇手上吧?”
沈哲抬起眼。
“不在。”敬予帝摇摇头,“在冷宫,第二阶台阶底下。”
“您……”他只说了一个字,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当真有这么信任自己吗?他难道不怕自己是他们的人,把圣旨的位置告诉他们?
他对着一个不知敌友的人说出这样多的消息,若是敌人,这样一来,他赢下这场的可能性,不就几乎降为零了吗?
被完全信任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舒服。
敬予帝不正经地撑着脑袋,视线抬起落在了墙上挂着的弓上,不由得起身,走到了那张弓前。
许久,他抬手抚过弓身,顺着弧度触碰弓弦。
“你有多久没碰过弓了?”敬予帝问,“好像自从上次之后就没见你碰过。”
沈哲缄默不语。
“什么时候抽了空,陪朕射箭吧。”
敬予帝悠悠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
“宋明初他不可能信太多人,特别是在这件事上。”敬予帝再一次划过南门的路线,“更有可能的就是走这条路。”
“到时候朕需要你带兵将西门、北门、东门殿前司的人全部换下,带时辰到了把南门的人也换了。”
“这个时辰你来估计,大概就是宋明初进入寝宫之后。”他说,“这是你父亲无法做到的。”
“四面围和绞杀……”沈哲沉思,“不怕狗急跳墙吗?”
“不是有你吗?”
“我……”沈哲再次摇了摇头,“这件事太重要了,我难以胜任,您去找军中的副将吧,以他的人品来看,不像是宋明初的人。”
敬予帝低垂下眼,半晌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
他将虎符收了起来。
“那朕便先回宫了。”
敬予帝起身向外走去,沈哲跟在他身后送他。
“你总要面对的,沈哲。”
“不论是自愿或是被迫,你总要面对的,逃避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敬予帝转身看向身后的人,“其中一次的失误代表不了什么。”
他抬手拍了拍沈哲的肩膀,两人如同故友般。
沈哲沉默着,敬予帝披上衣服下台阶,就听他声音传来。
“可是……我的计谋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真的是对的吗?”
敬予帝轻轻回过头。
“朕给你讲个很典型的例子。”
“一个人,她因为不小心惹了一个权贵的亲戚要被处以死刑,她不想死便联合着自己的哥哥举兵谋反。”敬予帝笑了笑,“你觉得她是对是错呢?”
“她……”沈哲紧抿着唇,低下了头。
“在有一部分人眼中,她是错的,比如说那些被谋反的、那些处她死刑的人,他们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这个人做的是错的。”
“但在还有一部分人眼里,她却是对的,就像那些和她一样因为不小心得罪了权贵受苦受难的人和那些被压榨被剥削的劳动人民,他们觉得是对的。”
“所以这个世界上正确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它不是绝对的,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对错和理由。”敬予帝微微笑着,“你看,朕就觉得,她做的是对的,如果朕当年能帮上忙而不是拖后腿,可能她就不会死了呢?”
“这样一来,你再好好想想你的问题,它是对是错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么绝对。”
沈哲一言不发。
“也许往好处想想,他也觉得你是对的,也说不定呢?”
“毕竟你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他肯定是希望你好的吧。”
敬予帝说完这句话,拉了拉帽子,裹上黑袍,转身拐进了小巷中。
直到沈哲如梦初醒,准备关上将军府大门时,身子一动,才感到领口沉甸甸的,解下来一看,发现是那块虎符。
他抬眸在雨里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发现眼前只有茫茫白雾般的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