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开口,段月就道:“陛下,并非臣想邀功贪赏,只是这机会千载难逢,况且恰逢旱年,木材、人工都比其他年份便宜,陛下兴修水利,一能为来日夺回财权打下基础,二能让饱受旱灾影响的灾民有个谋生的活计,不至于集木成林,遍生山匪与流民……”
李昭宁叹息一声:“朕怎会不知,只是户部铁桶一般,根本漏不出一点钱来,而之前查抄的赌场罚没的钱财又太过杯水车薪……”
她又叹了口气,“自古朝廷缺钱,第一层便是盘剥百姓,第二层便是罚没富商,第三层便是查抄贪官重臣,可如今朕能做的,一项也没有……”
段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中仍有希望:“臣听说陛下很受睿王信重,若能拿到睿王支持,想必修建水利工事的钱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昭宁沉默了。
“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段月见李昭宁为难,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两眼,还是站起来上前拱手道:“机会难得,望陛下……为民生考虑。”
一连几天,段月都在奏折中上表催重启漕运的事,而不止工部,连根本没什么关系的国子监白居简都上书催她。
但所有的奏折都像是投入冰面的石头一般,一滴水花都没有溅起。
*
正是中午太阳正盛的时候,漕渠的旧河道旁长满青翠的杂草,几乎比人还高,而昔日宽阔的水面如今却只像一条细细的绸带般蜿蜒远去,纤细、灰败,毫无生机。
“女郎,抓鱼要趁早咯!”
一个皮肤黝黑,面堂却因汗而噌噌发亮的男人挑着扁担经过,笑着对岸边站着的李昭宁道。
李昭宁未曾料到会有人来,这人偏又生得高大威猛,不免吓了一跳,但看到这人一身渔夫打扮,才稍稍放下心,笑问:“为何要趁早?”
男人笑道:“河道干涸很多年了,我们这些靠水吃水的人呐,都准备搬家了,你抓鱼去卖,除非直接运到城中集市去,不然没有下家,大夏天的,鱼死得快。”
李昭宁眨眨眼:“搬家?”
男人挑着扁担走到树荫下站定,放下担子,拿下头顶的草帽站着扇风,也不走近,只是立在树荫下,看了看远处:“是啊,我家本在漕渠边上,靠着捕鱼也挣了些钱,好不容易娶上媳妇,结果这漕渠一年干过一年,如果朝廷不管,再过几年,就只能换条谋生的活计咯。”
“以前……这里很繁华?”
李昭宁十岁以前虽长在京城,却没有怎么出宫过,封地也远在西南,与漕运的东流线路丝毫没有交集,因此很难想象当年漕运之盛到底盛在哪里。
“是啊,”挑夫笑了笑,目光顺着河面投向远方,“当年运河水流很大,修在两岸的码头都有长安的城门那么宽,水上的船也多,货运客运皆日夜不息,而江上画舫、小舟亦是十分兴盛,不仅有文人墨客,据说还有官家娘子乘船出游,成就了不少佳话呢。”
挑夫眼中是盈盈笑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歌舞升平、繁华昌盛的长安。
而如今的运河设施破败、河道狭窄,就连岸边的青草都有一人高了……
“等今年秋天把地里的麦子割了,我也要搬家咯,搬到长安近郊,虽简陋,但靠近城中说不定能有些谋生的活计。”
李昭宁望向他。
他的话中虽有绝望之意,但面上却不失希望,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就又挑起扁担:“早些干了也好,省得天天想夜夜盼,想断不能断~”
他挑着担子走远,空旷河床上只余李昭宁一个人站在烈日下,怔然站了许久。
直到衣裙几乎全部汗湿,她才恍然惊醒,望了望眼前纤细如虫的河面,轻轻叹了口气。
她缓缓走到水边,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淋在身后干裂的土壤上,看着那块泥沙由浅变深,而后水色缓缓渗透、洇染,最后在烈日的炙烤下消失无踪。
李昭宁额角落下一滴汗,倏忽便浸入泥土,杳无痕迹。
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李昭宁撑着双腿站起来,拨开茂盛的青草,定定地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
傍晚,长安热闹如旧,人声熙攘、灯火如昼,而大明宫内却一片静寂、灯火幽微。
李昭宁洗了个澡,在身上擦了些花草香,穿着一件旧日的藕荷色坦领裙,拿上绣着春燕衔泥的小团扇,带上赖尚宫,往睿王居住的麟德殿走去。
这件坦领裙是李昭宁及笄那年,睿王千里迢迢送去李昭宁的封地的,被她压箱底了多年,今日也是在库房里找了很久才找到。
而这只团扇是睿王在她去封地时,随手递给她的一把扇子,她还记得那天风大,她面对着睿王只是微笑,并不打算接,但睿王还是三两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将这把扇子塞到她手里,还笑着揉了揉李昭宁的脑袋,道了句:“西南湿热,常备个小扇子,不至于被潮气蒸没了生气。”
她只得收下。
李昭宁站在麟德殿门口,多年前的记忆恍然涌入脑海,让她不禁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
当年嗤之以鼻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她用来套睿王近乎的倚仗,她自嘲地笑笑,刚抬起眼眸,就看到传话的宫女缓步走过来,对她笑道:“陛下,请随奴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