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简缓缓直起身子,面色悲痛而冷静。他并未答言,而是探身看了看身后,确定殿里只有三个自己人后,才望着李昭宁轻声道:
“陛下,若揭开真相的代价是覆灭长安,那么这真相便毫无意义……”
“谁告诉你的?”李昭宁打断白居简,眼睛却盯着一旁的裴砚,面露不悦。
“裴寺卿亲审花间阁阁主阿史·舒兰时,臣作为陪审官在场,长安许多百姓也在,”白居简道,“臣不愿看到江河日下,生灵涂炭……”
李昭宁默然,眨了眨眼,突然缓缓问出一句话:“若朕不查,便能让孤魂归复、冤尸明目,让这天下长治久安吗?”
“可是只要陛下稍退,依着陛下与睿王的血缘,生的机会总是更大一些……”白居简望着她,“臣为陛下、为天下万民受些磨难,不算委屈。”
李昭宁定定地看着白居简,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下去吧……”
白居简起了身,拱手行了个礼,却并未退出,而是俯首上前,将袖中一份纸笺抽出,展开摊在书案前。
李昭宁的目光挪到纸上的文字上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份联名书,联合宰相杜黄、兵部、工部,及支持先帝的旧臣中各大州属的众官,一齐请愿让她不要追究此案。
落款处不仅有签名,每一个名字上更是用朱砂印泥按上了红色的手印,鲜艳刺目,扎得李昭宁闭上了双眼,很久才睁开。
“还有什么吗?”李昭宁垂着眼帘,目光似乎在桌面的联名书上,又似乎透过纸背望向不知何处的绝境,“一起都拿过来吧。”
白居简闻言,悲痛的目光竟缓缓泛上些许喜色,忙将殿外候着的小侍从叫进来,呈上满满一碟黄澄澄的奏折,整齐地码在案头。
他躬身道:“陛下,这是……”
李昭宁不耐地打断他:“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居简走后,偌大的延英殿内就只剩下李昭宁和裴砚两个人。
裴砚松松地靠在椅子上,一身亮白色的衣服被午后亮晃晃的阳光照得耀眼刺目,而那双素日里冰冷淡漠的眸子也被满室热风捂进去几分温情和柔软。
李昭宁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案上的联名书,又将那些名字一个个默念了一遍。
“有这么多人……都希望我就此止步,不再追究……”
“他们觉得为了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不值得再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替他们洗刷冤屈,甚至觉得为了他们让长安城陷于危机之中,是因小失大、不可理喻的……”
“真的是这样么……”
李昭宁站得笔直,目光紧紧盯着案上的文书,那些文字如刀砍斧凿般砸进眼睛里,锐利的棱角如刀尖般插入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再抬起头来时,裴砚竟已经走到了李昭宁的面前,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裴砚竟是轻轻一笑。
“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
裴砚定定地望着她,“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李昭宁自嘲一笑,眼中盈满悲切的绝望,“况且,如他们所说,就算我孤注一掷,将真相公之于众,换来的却是皇城的覆灭、长安的战乱甚至整个国家的衰亡呢?”
“五十条性命,与五十万上百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李昭宁迷茫地看着裴砚,一身明黄色衣袍被太阳烤得火热,眸中寒意却如千万年的冰山般坚固冷峭,就连呼吸都似乎被冻住,渐渐沉缓。
“昭宁,”裴砚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揭开了真相,睿王就一定会攻破长安吗?
“如果你选择放过花间阁,睿王难道就一定会放过你、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的磨难吗?
“万一她只是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突然某一天又拔刀举向你呢?
“那时候,你会不会后悔选错了,今日没有选择给那些亡魂们一个公道?
“权力的更迭永远不在一人一事的成败上,实力、机遇缺一不可,甚至大多数时候,运气的力量,比你想象得要强大、重要得多……
李昭宁眨眨眼,眸光微动。
“选择的对错并不重要,那只是成王败寇的事后宣言;重要的是,那份选择是否让你无愧于心。”
“可万一……”
“昭宁……”裴砚眉眼微微笼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你永远要相信自己选对了。”
裴砚仍旧定定地看着李昭宁,漆黑眸光中反射着如滚烫热汤一般的亮眼光芒,激得李昭宁眼睫颤动,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蓦地,本在胸腔缓缓跳动的心脏似乎被这一束光唤醒,渐渐地有了热度,汩汩迸射出滚烫的血液,封冻的冰山骤然炸裂,让冻僵的指尖骤然回暖,连静止的神思也倏然复苏。
“我……”
李昭宁望着裴砚,眨了眨眼睛,忽然歪了歪脑袋,浅浅一笑。
“我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