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乌云缓缓低垂,遮住了大半边。空气中浮躁着杂质,微末尘土,逐渐降下去的温度,还有稍稍冰凉潮湿的风。
这阵风,跟人似的,长吁短叹。时而呼啸不停,卷起江面千层浪,岸边丛生莽草直不起腰,时而含羞带怯,枝头树叶轻轻晃动,婆娑作响,点到即止。
宋境昨晚熬了个小夜,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才上床睡觉。原本是下班时间,奈何这个项目主要由他负责,不知是出于对工作说出口算是有种虚伪又若有似无的热爱,还是出于近期酝酿出难以分辨的内心,宋境核对项目条例与款项格外认真,几乎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就连被他追魂索命似的电话打进家的组员,都要扶额随意问一句:是不是打算干完这单就跑人了?
当时宋境听到这话莫名迟钝了一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像是喝酒断片,全无意识。之后他迅速回复组员好几声抱歉,说请他吃饭或者去哪里玩打哈哈过去。
风动,早已悄悄聚拢的乌黑云群无限翻涌,开始分不清白昼。
宋境的生物钟这些年向来准时,再不济也有闹铃。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宋境深埋在枕头里,过了一分多钟才去摸索手机的位置摁掉闹铃,房内瞬间安静。
半晌后,他睁开惺忪睡眼,柔弱无骨般缓慢下床,顶头乱糟的头发,裸着上半身赤脚向前走了几步。“欻啦”一声,窗帘半开。
咦?
天空一片落败灰迷,乌云交错纵横,宋境拉扯着纯色布艺窗帘的手陡然滑落,幼稚好奇地想,莫非世界末日了?倘若还剩时间,他该去做些什么?
沉睡不久的大脑渐渐回缓,宋境薅了下头发,啊……要下雨了。
今天周末,也是他奶奶的忌日,宋境每年都会去郊外拜祭。
滂沱大雨顷刻落下,大概雨中夹着风,打在浴室窗户外玻璃噼里啪啦,充盈室内,平时刷牙发出的声响被覆盖,简直微不足道。
宋境,一家私企里的建筑工程项目经理,年薪四十万左右。父母在他幼年时离了婚,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到了如今年纪还没结婚,平时花钱也不大手大脚,车也是十一二万的商务车基础款。五年工作生涯中最大的一笔开支是月租如今涨到三千六的房租,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算是非常豪华的单身公寓了。
公司同事几乎没人知道他住哪,他也从不带人回家。虽然同事聚餐没少去,酒喝到最后难免互诉衷肠,聊聊私密的闲情逸事。都到这个年纪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情感经历,但每次到宋境这里,他便是一张空白纸,从未谈过恋爱,腼腆笑起来能勾人夺魄,女同事们都说他白瞎了这张渣男脸,实际纯情得要死。
当时也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实习生想追宋境,但私下里总会有前辈,这些前辈还不分男女,他们会告诉那些纯纯看脸的小姑娘们宋境难追的嘞,无论你长得多好都不管用,就算长得跟天仙下凡似的也不会多看一眼,出了名软硬不吃,还没什么特别嗜好让你钻个讨他欢心的空子。
有姑娘提问,要是他交代的工作完成得出色呢,那宋经理会不会青睐半分?
前辈们一致回答,不会。甚至附带几句解释和忠告:宋经理肯定会认为那是你分内之事,他向来公私分明且不解风韵,倘若想以此邀约,你会被无情拒绝的哟,说不定还会讨骂。
啊?宋经理看上去不会骂人啊?
前辈们摇摇头。是不会骂你个狗血淋头,但会出其不意把你叫进办公室,轻描淡写抛出问题,然后让你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自行分析对错,期间他不会发出任何评价,直到你找出自己认为最准确的答案。不过这种做法次数多了的话,确实有利于提高效率。
实习生瑟瑟发抖,用同情又讶异的目光看向前辈们,仿佛在问:氛围真的如此令人窒息?!
笑容转瞬即逝,前辈们纷纷颔首。
宋境,他们的宋经理,人送外号宋佛祖,无欲无求,普渡众生。
早餐随便下了碗面,清汤寡水,唯一增色是那潦草煎煮的荷包蛋。三两分钟,宋境很快咽下肚,轻松洗完碗后进房间拿车钥匙,关灯,换鞋出门。
雨天出行果然不便,开出小区不到一个小时就堵了三回车。
宋境夹在车流中间停滞不前,心态平静不恼,他双手搭在仪表盘上,视线偏侧。
雨刮器连幅摆动,雨点硕大,接踵坠打在汽车外壳,啪嗒声响蔓延进车内,错落有致。
夏季雨水充沛,这是入夏后第四场雨。
街道两侧堆积起厘米厚的水流,水花飞溅,畅通无阻。绿化带隔树栽种的苏铁被冲刷得像褪了层陈旧的老皮,露出针状长细的墨绿色叶片,锐利锋芒在雨中若隐若现。
天桥横贯在不远之外,撑了把黑伞的人匆匆晃过视线范围。
宋境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前头汽车尾灯被雨浇得猩红湿润,他霍然感觉有些视觉疲劳。
临近中午,车子才行驶至郊区墓园,停在一排苍绿遒劲的松柏前。
车门适时被推开,宋境撑开黑伞往外迈。休闲宽松牛仔裤包裹下的腿修长又挺直,黑底运动鞋踩实水泥路地面,鞋尖立马沾染雨点,车身响起沉闷的一声“咚”后,宋境握立伞柄没入雨中。
雨渐小,雨丝交织着细细密密,没什么空隙,轻飘飘落在伞的外端淅淅沥沥,从远处看,宋境周遭朦胧出轻盈的雾态感。
石碑之间的过道不算宽阔,宋境脸上微带笑意,另只手抱着鲜花穿梭其中,有种赴死的慷慨。
半晌,宋境伫立墓园最角落处靠得很近的两座浅灰石碑前,视线首先凝望左边的石碑,他的眼神开始温柔。过了几秒,宋境半蹲下.身,送出怀里恬静的白色康乃馨。
“奶奶,我来看你了。”
再寻常不过的语气。
宋境抬手拂净照片上的水珠,露出半大小子似的纯粹与憨厚,笑着抱怨:“最近怎么不给我托梦了奶奶?您怕是快忘记了您还有个孙子呗。”
“大概和爷爷过得太开心了吧。”
宋境说完,从花束抽出一枝康乃馨放在右边的石碑前,脑袋偏斜些角度,照片更为陈旧,定格瞬间是其光彩斑斓的青春时代。
“爷爷,”宋境不禁调皮道,“我是特意来看奶奶的,您可沾了她的光啊,记得好好照顾她。”
黑伞笼罩了奶奶整块石碑和爷爷的半边石碑,宋境在伞下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
“上个周末,我回了趟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好像要拆迁了。”
“二中挪地方了,新校区占地面积比原来大得多,盖的还是室内篮球场,刮风下雨也可以打球。”
“奶奶,为什么我包的饺子没你的好吃?”
“夜晚的江边多了不少人,芦苇长得不高也不茂盛了,萤火虫藏不住身……”
“……”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这场雨,抑或是别的,大概从最初,就打算让人琢磨不透。
餐厅高级,雅间环境优美。距离餐桌不远处有座造型仿真的石质假山,跟堵墙似的,用来隔断,围绕假山底下圈了条巴掌宽的水流,顺时针淙淙淌动。
长方形餐桌能容纳十二人,开席前,着装精致得体的服务员撤了三个座位。
“来,我们集体敬一下宋经理吧。”坐在宋境右手边的男人蓄着黑短胡茬,气韵上较之多了几分稳重,实际却比宋境还小三岁,叫游栋。
按部分女同事的说法,游栋表面上来看是位成熟爽朗男青年,西装革履手一抬,能迷死不少青春靓丽小姑娘。结果呢,精力旺盛的年龄不去勾搭妹子,偏偏跟个狂热小粉丝似的无比崇拜宋境,人前人后宣扬他偶像丰功伟绩,时而化身老母亲定点对偶像嘘寒问暖,随时随地关心宋境的身心健康。
这不,游栋第三次握着高脚杯从自己的位子站起,举杯高昂道:“诚挚感谢宋经理今晚邀约!”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脸庞扬笑,宋境无奈地轻摇头,笑着与他们碰杯,然后仰首将杯中酒红色液体一饮而尽,氛围攀升至顶峰,什么话都往外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