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火箭你看清是从哪来的了吗?”
“没有……”你紧闭双眼,阖起的眼珠不断颤动,“它们是凭空出现的,我根本阻止不了……”
“整个河西都是梦境。所以这里也是梦,是假的。”
“可是我的心告诉我,不该是假的。”你心口浮现无名的抽痛,仿佛要将你全身的血液抽干,做个干瘪的行尸走肉。
“你不是要救他们吗?你想的办法是什么?”
“我本想让他们即刻撤出不羡仙,但是今日是开坛宴。我的理由不够充分,说服不了他们。”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着要来哄我的好阿原了啊。”你笑着凑近晋中原,“好阿原被我哄好了吗?”
“你说呢。”晋中原推开你的嬉皮笑脸,悄然飘上的桃红出卖了他。顿了顿,他认真道,“我不信你会就这么放弃。”
“我遇到了伊刀,死人刀武艺高强。周叔答应我,开坛宴结束后就离开,所以我托伊刀做保镳。而我则到晚上就去探探这破火箭的虚实。”
你站了起来,在崖山的暖风中,朝晋中原伸出被太阳照得发光透明的手,“阿原,你还愿意陪我吗?”
晋中原只是搭上你的手心,借力站起与你并肩而立。
其十一
如果心中有事,那时间会因惴惴不安过得格外慢。但是今夜对你来说却来得快了些。
河西是梦,那河西的不羡仙也该是梦。梦里突兀出现无法阻止的灾害,难道是做梦之人觉得这里该被烧光吗?
你心头隐隐浮上某种猜想,然后即刻否定了自己。你坚决不愿去想那种可能,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引火的罪魁祸首一定藏在不羡仙中。
可惜在你与晋中原奋力搜索了数遍后,什么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这里很安详,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你再次与晋中原碰头时,只是讷讷开口:“怎么会,难道我真的没办法了吗?”
“少侠,不如静观今夜开坛宴结束?你不是说周叔他们结束后就会撤离吗?”
“对、对。”你恍恍惚惚回神,往高处走去,嘴里喃喃:“站高点,可以替大家望风。”
出乎你意料的是,今夜直至打铁花结束,也没有出现之前那从天而降的流矢。似乎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
你就站在那高崖上,看大家熙熙攘攘地背起行李、端着家当,明明他们很留恋家乡,但是因为你的话,他们愿意背井离乡。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被梦迷住了?其实根本没有火,没有死人,全是自己的杞人忧天、杯弓蛇影?
你心飘飘然起来,原来全是自己的幻想吗。
不知为何你竟有种想要哭泣的感觉,你看着红线蹦蹦跳跳地跟在伊刀身后,你看着伊刀那把死人刀未染半点余血好好背在身后,你看着周叔拎灯走在最前面引路……
你突然蹲了下来,用双臂圈住自己的身躯,天地当为铺盖,星月与你同眠。若是在这般美好中睡去,便毫无遗憾了。
眼中泪水将落不落。
晋中原立在你旁边,垂下脸庞,看不清表情。
可惜,天不遂人意。
就在他们将顺利走出刻有不羡仙的牌匾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镰刀,深深刺穿了伊刀的胸口。
然后他便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背后的死人刀沾满主人的热血。
那把镰刀挥舞得纤纤巧巧,像是月光下美人舞动的白裙,但是每挥一下就有一条生命逝去。
“千、千夜!”
血渐渐漫成一条红湖,哭喊厮杀声中,你站起身子与镰刀的主人遥遥相视。
然后名为千夜的美人以手点唇,笑得缠绵,但脚尖轻点,镰刀一挥,将不羡仙连同月亮一劈为二。
梦境破碎。
天地倒转,地为乾,天为坤。
你施展轻功,踩着琉璃般的碎片,那每一片上面都有一个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怒吼:“千夜,我要杀了你!”
而妖女千夜只是柔情绵绵地说:“你明明有剑,为什么不救人呢?”
你红着眼将无名剑贯穿近千夜的胸口,一如你朝思暮想的一样。现在的你可以轻松杀死千夜了,可是救不下的人依旧救不下。
“我不接受!”你固执地对天大喊,“即使这是梦我也不接受!”
晋中原在你身后静静看你哭恸,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可以焚尽一切的太阳真火再次包裹住了被血色染透的不羡仙。
天上的那枚月亮依旧只是俯瞰这一切,静待自己被烧尽的命运。
第二次开坛宴结束。
再次苏醒对你来说变得轻车熟路,周红线根本没来得及叫醒你,你就猛地睁开双眼。
“红线,你先出去吧。”你稳稳地发声,“待会我随你去找周叔。”
晋中原只是一手摸着怀里的木头狐狸,一手拉住你的衣袖:“少侠,你还是不愿意接受吗?”
“我想起一些记忆了。”你回头扶住他的肩膀,急切宣口,“阿原,我想再试试。”
所有人都无法阻拦你的执拗。他在樊楼上就已明了。
所以他只能默然看你离去的身影,揣着那只不开窍的木狐狸,心思沉沉。
这次你直接逼迫大家必须在早上离开,你不顾大家的反抗,一个一个地拽出来。他们从来没见过你目色深沉的模样,那不容置疑的态度,跟那些历史上的暴君没什么两样了。
不一样的你让他们心里发了怵。但是你不在意,如果能让大家活下来,就算恨你又如何。
然而你们根本出不去,所有被你拽出去的人,只要一出那块牌匾就会消散。
仿佛他们是囿于其中的亡灵,不可以离开依附的地方。
于是第三次开坛宴因为你的暴力行径,早早结束了。
再来!
你被困在自己的梦里了。
这是第五十次开坛宴,因为红线被箭射穿,所以又一次结束了。
再来!
再来!
再来!
第一百次开坛宴的时候,你和晋中原都已经麻木了。这次更凄惨,周叔第一个被杀死,红线被千夜用箭射死,而她又在酒香塔底部用镰刀贯穿了伊刀。
你躺在第一百次开坛宴的焦土上,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枚月亮。你伸出手,要去抓它。月亮旁边是一圈一圈红的紫的光,云来了,雾起了。
身下的焦土尚有余火,烫得你头发和肌肤散发难言的臭味:“月晕出来了,该下雨了。”
晋中原站在你身旁,乌发散落颊边,遮住了他垂下的脸。他平静道:“少侠,你不肯放过自己吗?”
你没说话,只是将月亮的虚影抓在手中,痴痴笑起。
今夜的雨终于还是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带起冷意和生疼,那些雨甚至砸近你瞪大的双眼里。雨水带来的酸涩,让你止不住眨眼。
“阿原,我找到我的月亮啦。月神娘娘写的那些诗,我懂了。”好似有什么滑出你的眼眶,“原来这是我的家啊。”
雨水打湿了你和晋中原,那些雨水一束束地从他垂散的发丝上滴到你脸上。
你嘴巴砸吧,尝到了咸味。你好奇问道:“阿原,你哭了吗?”
“我是离朱,我不会哭。”
晋中原在你身边跪下,用他的额头抵住你的额头,你被他湿漉漉的额带激得头上哇凉。就当你准备嗷嗷叫的时候,晋中原用他黑却亮的眼睛直直望近你眼中,认真地重复:“我没哭。”
你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被抽走生命的自己,谁能想到此时狼狈的少年是曾经上斩黑财神,下烧朝生暮落花的开封金叶侠客呢?
你笑起来:“好阿原没哭,是我哭了。”
你拔起上半身抱住了晋中原,下巴窝在他脖颈处:“阿原,你说的对。是我不肯放过我自己。虽然我不想认命,但是我想我应该放过自己。”
“我会陪你到这个世界尽头。”
在离朱的保证下,世间最烈最纯的火在你们之间绽放。那火没你想得那么烫,你和晋中原紧紧相拥的身躯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炬,然后身躯焚尽的同时,烈焰自地面扩散而去。烧去无穷无尽的远方,烧天焚地。
烧得光风霁月,烧得一派清明。
只是可惜我还没带伊刀去黑水城见姨夫呢。
崩塌前,你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