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铜盆中模糊的面孔,瞧了会儿,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关于江鹤、关于魏祯、甚至是洲君的更多的事儿。但事实上,他只是发着愣。
直到头顶的疼痛沿着经脉,一路烧到四肢百骸,每个骨节都颤抖着,几乎都要发出细碎杂乱的“咯咯”声。他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无论如何,也算睡上一觉了。
......
自扯了片神魂给裴怀玉铸身,魏春羽就没安稳睡过一晚上。往往熬到眼睛发干,困意和痛意才分出个胜负,即便真睡过去了,也做不成一个完整的梦,便汗涔涔醒来。
有时他撞见铜镜、水面,与那映着的人像对视,都觉得陌生。分明他内里生着大病,消耗生机的糜烂的疮疡蔓延疯长,但他面上只是消瘦苍白了些,一点儿异样都不显。
他觉得可笑,等待着一天自己从内向外碎个彻底,或是彻彻底底疯了,然后抛开一切。
做魏二公子的时候,他胆战心惊地赌着父兄的真情与假意;踏上去紫微洞的路途时,他在坎坷飘摇中只能抓紧裴怀玉这块浮木;当他从大青观弟子变成无门无派的散修废人之后,他被架在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与悲恸的烈火中燎烤着,煎熬了一千多个日夜。
至今他二十六岁,前半段人生为活命提心吊胆,后半段人生为复仇隐忍苦奋、殚精竭虑。从没有心思轻快过。
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也不过是江鹤、大青观中的同门与裴怀玉。除却裴怀玉都死尽了,那段最遥远的寒冷饥饿的幼年,与短暂的热闹松快的修习年月,都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重温一遍了。
如今他想留住裴怀玉,许是他骨子里是很怕孑然一人的。一个人待久了,无论回望来时还是未来之路,都觉得满心茫然。
而当裴怀玉在他身边时,他看上一眼,就觉得安定,像是抓住了过去的实体。他是陪自己走过最长的路的人。
他倏然惊醒,拂过额角时微微刺痛——大约是昏倒是磕到了哪里。
门外将他惊醒的人还敲着门,话语石破惊天——“大人!不好了!夫人和那和尚一道失踪了!”
魏春羽心下一重,推门怒斥道:“胡说什么!和尚是讲完经走的,同夫人有什么干系!”
阿星自知失言,连连点头称是:“是、是,夫人与和尚只是同日出府,毫无牵扯。是小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夫人走前还留了话,说是她不回来了。”
“给谁留的话?”
阿星挠了挠头:“带话的是府内马夫,他说是夫人院里传的话,不认得是谁。”
魏春羽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可有说缘由?”
“没、没有,大人——您的血......”阿星在自己面颊侧边比了比,不安地看着自家黑脸的大人。
魏春羽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一把:“无碍。你同我去夫人那里看看,再叫人去一趟临水院。”
阿星正疑惑道:“去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从回廊的石栏杆上翻过来,灰扑扑的衣裳甩出猎猎劲声,待他落地抱拳,才叫人看清面容:“大人。”
魏春羽心道不好:“阿绿何事?”
“阿绿”深吸了口气:“临水院裴公子出门了——您之前说的,要我留心着他的去向。”
“现在他人在何处?”
“阿绿”疑惑道:“自然是在府外了。”
“你没拦?我先前是怎么嘱咐你的?”魏大人不由抬高了声儿。
“大人叫我出手,我的确伸出手了,但他还是要走。还说我......是根蠢木头。”
望着恹恹的少年,魏春羽目光如死水地拎了拎单边唇角:“对,蠢木头。”
魏春羽决定,等下次见到秦烛,一定好好和他谈谈给小孩找个教书先生的事儿,至少别连话都听不懂,反而把他们的主子气得胸闷胸痛,想吐血。
阿星仔细瞧着他的神色:“大人,那临水院还要人去吗?”
“不必,人都没了还去做什么,去看着水吗?还有——给我院里排两个身手和耳力出挑的人,值夜。阿星阿绿,你们先跟我去夫人那。”
今日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凌亭生、郎盛光、了远、裴怀玉......
魏春羽捏住一片松落的叶子,摇着头抬脚朝郎盛光住处走去。
为什么掺和进来、站在阵眼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了远。
或许是姚春华总说,儒道佛三神三怪,了远算其中一个,听闻他得高人传法,出山后斩尽沿途魑魅魍魉,斩完就一边擦着刀上的血,一边就地给刀下亡魂超度,后来那些邪修鬼怪都对他退避三舍,沿途城镇太平了少说三五年。只是法术界外,知之者甚少,只当他是寻常和尚。
魏春羽过去几月不敢和他正面起冲突,只暗地加了几倍的人手看着临水院,也祈祷裴怀玉不会跟了远走。
然而,果然,自己一失去作为新壳子的价值,那人便弃他如敝履。
正欲冷笑时,他背后却幽幽传来一句——“大人,我叫阿青哪。”
手里的叶子碎成了渣。
根本没有余力记名字的魏大人没回头,只是脚步一慢,略仰起头看了眼天,觉得心更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