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诞生,便是满面泪容的江鹤,是拧眉裹起他的秦烛。是忍饥挨冻,捡尸收尸的幼年。
而后是他承着魏祯一星半点血缘之情,到了魏府做个陪衬的草包。
再后来一切恶意都在无法遮掩,他不得不被逼退到家门外、落拓观、大青山。
石室磨灭了他对母亲的念想,也叫他背负上迟了二十载的愧疚与罪恶。而那无数个由他人记忆编织成的囚笼似的梦,又化作命运的狞笑。
便是又与他走过一段路的裴怀玉,也只是命运施加的玩笑。他记得因惊恐而跌退时,裴怀玉抵住他的力气,那时他真的以为,裴怀玉是他可以托付的兄弟、好友、知己。但最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同江鹤、魏蘅景、晴乐,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天阁一样,都是不得已而近他,或许又终将害他。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是更多地记着裴怀玉的好,记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过年点燃烟火时的粲然一笑,还有那个只牵动着他自己心绪的突然而短促的吻。
三年过去了,他还活着吗?现在又在哪?
三年前从“上穷碧落”出来,裴怀玉是不是也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连大青观都没回去。
魏春羽想得很痛苦。
现实中的裴怀玉总是离他太远,连痛苦都不会给他近观和分担的机会。
所以魏春羽在想得头痛欲裂时,总是记起魏洲君。
......
思绪晃动,他眼前忽地亮起一片湖。
阳光粼粼,但被梦境隔去了暖意。
他茫然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裴怀玉的面孔——那张面孔僵硬如石雕,在被他目光触及时才“活”了过来。
而他也身不由己地走上命运划定的轨道。
他耳边奇妙地响起过去在“上穷碧落”中,“自己”的心声——
如若裴怀玉不配合着取了蛊,纵然嫪春厌把蛊术翻出花来,自己也走不了。
不过话说起来两个世界的裴怀玉,都不吝在自己和旁人身上下蛊。
一粒石子被掷了出去,“咚”地一下就没入水中。
这样差的手感叫魏春羽压了压眉毛,他嘴里还衔着一支长叶,说话时用里头的牙齿使劲咬着:“所以你一直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嫪春厌帮自己,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粼粼的波光落入裴怀玉的眼睛:“是。”
“你不怪我?”
裴怀玉疲乏地笑了:“你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怪你。”
魏春羽放下了叉在胸前的手臂:“你说。”
裴怀玉自假山石上轻跳下来,一只掌心捂在魏春羽右肩:“那天你问我,造傀儡用的什么法子,是真心想学还是随口问的?”
魏春羽不自在地动了动肩:“真心的。你又忘了——我早就认了姚春华作师父了。那些清洁的、止痛的小术法,连同简单些的符箓,我都学会了。”
话音落下了,身后的人很久没有应声。
魏春羽疑惑地扭过身:“怎么了?”
裴怀玉沉默着瞧他,眼里的沉郁浓得化不开:“那你的道心立的是什么?”
“道心?你立的是什么?我大抵和你是一样的。”
“不一样。”
魏春羽蹙眉犹疑道:“你说什么?”
却见眼前那人抬眼,苦涩而短促地笑了:“哈,我的道心早就碎了。我没有这种东西。”
“但是那天,是你说的,‘你自以你为道’。”
“我骗了你。看见你,总让我错觉自己也回了从前。”
一撮叶片贴着地面转悠起来,而后似有无形的力量,吸食了更多、愈来愈多的草叶浮土,在二人脚边掀起混浊的尘埃。
地表的震动溃散了他们腿脚的力量,那悄悄点燃了开端的阵法此刻肆无忌惮地发出怒吼。
时间不多了。
字句在裴怀玉的口中愈滚愈快:“你听着,你堪堪二十岁,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回去将身上的毒解了,离裴家魏家都远远的——反正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也离秦烛远些,你不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有事!听进去了么?”
魏春羽抿唇听着,见他心急之下憋红了眼眶,才开口,却又是执拗得不答反问:“谁杀了秦烛?你的道心又是怎么碎的?”
阵眼风很大,刮得衣袍猎猎,打得皮肉生疼。
穿着黄袍的青年被他问得默了默,又捉紧他的袖子,开口时那声音被冲得散了:“阿玉,你要记住我说的。还有,不要信别人,尤其是裴家人。我虽不认得裴怀玉,但姓裴的能有什么好人?”
魏春羽几乎被他“自己骂自己”给气笑了:“不劳陛下费心。”
裴怀玉被他堵得一噎,神色放缓了些,在他面上竟露出些不舍之色:“阿玉——这一趟真的不知还能否再见,如果还有下次......”
魏春羽道:“那下次把皇帝也让给我做做,如何?”
多看了眼裴怀玉僵住的面色,他垂眼遮住心绪,只作一声轻嗤:“逗你呢,谁稀罕。”
旋即眼前风尘渐浓,彻底遮住了裴怀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