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斜瞥来一眼,不冷不热的,却叫人头上凭空受了威压,下一刻便要渗出汗来。
“怎么,洲君不喜?”
瞧着挑眉问他的魏春羽,裴怀玉心里叹了口气,慢腾腾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站定在那显出退缩之意的人面前:“你有多久不来找孤了?”
魏春羽觉察出异常,正眉头一抖要说些什么,却听裴怀玉顾自道:“我醉酒后缠着你说话,你也心生厌烦,如今这副样子讨好我,又是做什么?”
他竟然不记得,自己亲吻了他。
魏春羽干笑一声,忍不住瞥了眼裴怀玉的嘴唇:“不过是......被圈在这里,骨头都懒酥了,想出去看看。”
那始终站在裴怀玉身后的谋士,闻言眼皮一抖,两道锐如寒冰的目光便射向了他。
裴怀玉的目光自他颈子的红绳,缓缓爬到他亮澄澄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应了:“好啊。”
那谋士皱了眉,顾不得魏春羽还在场,便上前一步,急呼一声“陛下”。
裴怀玉充耳不闻,略偏过头,神色柔和如沐春风:“便作你的生辰礼吧。”
郑常慧面色一僵,继而抬头,抖袖肃容道:“陛下!此人来路不明,形容可疑,若被人看到他与陛下容貌相像......不要说出宫,便是再多活几日,也必然是个大祸患啊!”
在“上穷碧落”以外,郑常慧是魏春羽书院同窗,因魏春羽退了学又流连花楼,看他百般不顺眼,实在是臭脾气、又爱多管闲事。
魏春羽心道,过去这么多年了,郑常慧果然还是讨厌他这样的人。嗤他一声:“你真是在何处都看不惯我。我要真有歹心,早就往那汤里下毒了。”
谋士怒目,一个“你”字还未落下,便被裴怀玉截住了——但他不管不顾起来,面上几乎是嘲弄地诘问:“难道你不敢么?难道,你没有么!你来历不明,蓄意扮成陛下的模样,背后指不定打的什么祸乱朝纲的主意。”
“够了。”裴怀玉手中奏折扣桌有声,“含玉,汤太烫了,还不到孤用的时候。”
即便裴怀玉的确待他宽容,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安危去纵他。
裴怀玉手腕翻动,将汤倒在盆景里:“你想出宫,孤带你去。想离开,不可能。”
......
一行人的启程很是突然,不知动用了什么奇人异术,裴怀玉捏出了个新的圣上,全然相同的面目,神色一样的凛凛不容侵犯。
而魏春羽不知从何处捡了只古怪的长角乌龟,那玩意儿身形不过人掌大,一翻手便能盖在布囊里。
跟着裴怀玉的谋士愤愤道:“邪物!”
不知是骂那只龟还是魏春羽。
魏春羽摩了摩龟壳繁复的纹路,一不当心施力重了,叫那只乌龟手足都扑伸在布面上,吓得那小东西勉力朝前挣扎着爬,但不消两下,便又被作恶的人给捉回来了。
魏春羽安抚地摸了摸,被它的蠢样逗笑:“的确是邪物,蠢物!以名补拙,你往后便叫常慧吧。”
郑常慧气得要将他从马上扯下来,却被闭眼休憩的裴怀玉伸手拦了,只得捂着满心愤恼。
“罢了罢了,”魏春羽觑他一眼,笑得真心实意,“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容我给你想个新的。”
乡路崎岖,三人的马匹行得慢,眼前满目田埂的景色长久未变。
魏春羽深感无趣,小声嘟囔着“还不如在宫里呢”,抬眼却同裴怀玉凉凉的目光对上了。
他蓦地有些心虚,立刻捡了个话茬道:“阿玉,宫里的那位当真应付得过来?不会被人发现么?”
裴怀玉的缰绳在他掌间松松绕了几圈,他将残缺的指根绕到缰绳另一侧,又翻过手掌来回端详,一副心不在焉、不欲多言的模样:“不会。”
“那究竟是什么术法?竟能造出个活人来?”魏春羽稍提缰绳,落后的马身朝前一蹿,便同裴怀玉并驱了。
裴怀玉终于放过那根残指,视线同他短暂地交汇,又自嘲似的轻笑着移开了:“术法数不胜数,但道只有一条。你一旦开悟了,不必知晓术法的名字与做法,静心感应,随手拈来的便是最衬你心意的术法,何必执着于旁人术法叫什么?”
魏春羽横他一眼:“小气鬼,真当谁都稀罕你的法子!”哼哼两声,转头又不禁奇道:“不过你竟还是个道士么?我还以为——”
一阵裹挟尘土的秋风拍撞在面孔上,魏春羽的声音也被拍散了。
裴怀玉捻了捻指尖,和善道:“自然,我是最小气的道士。只是,如若旁人修的道不容我,我便自己开新的道。如若有不长眼的指责我的道......”
魏春羽下意识接了:“你待如何?”
稀疏的树影散落在裴怀玉的面孔,他锋利的眉眼间落满阴翳,但很快又被失去遮蔽的阳光排挤干净。
前头是一拦浅溪,波光与浮动与草叶上的光斑交映,叫人眼前豁然明亮。
裴怀玉深吸了一口气,调转身子朝他投来亮得出奇的一眼——旋即奔马跃过那溪水,在马蹄越到最高点时,他高束的长发甩出个潇洒的弧度,如同一柄离箭之弦,几乎在光下显露出他灵魂的韧劲来。
那句“杀光他们”在戏谑的笑意里被轻轻抛出,他踏马而去——在他的前路上,从不必退一步又虚张声势,说什么逆天改命、替天行道。
淙淙溪水间,传来的那道声音是难得的高亢——
“我自以我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