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除去郑濯春祖上传下来的这个小宅子,二人存不下多少钱财,但又似乎只要看见彼此,他们就忍不住要朝命运叩首、感谢它的恩德。
郑濯春因着是读书人,去年十九岁时又中了秀才,邻里乡亲甚至几个大户人家都很乐意同他交好,平日里常照拂于他,他帮人写信或是卖些字联的都不错。
阿鹤姑娘也做着些手艺活,自她手下出来的织品与竹编的小玩意称不上十分精巧,但也各有各的有趣之处——譬如那织品常常将些吉利的字锈进图案里,而那些竹编的小动物常常能抽动一根竹条变换形态。
姑娘家喜欢,那些孩童也喜欢,平日早晨由郑濯春带出去,晚间回来便不剩几个了。
二人补贴着家用,虽顾不得大修运转滞涩的院门,但被磕坏的汤婆子往往次日就能换了新的,新出的糕点饰品或是笔墨,也能置购些回来。
郑濯春带了外头整个白昼的风尘回来,轻轻抱一抱阿鹤,便觉得日子已算得上美满了。
只是阿鹤不便外出,郑濯春心里常觉亏欠,那檐下绑了一串玲珑的紫花的风铃听了千百次他的叹息——
“阿鹤,我会出人头地,然后教你不必提心吊胆地度日,可以去城东,或是挑其他你想去的地方出游。到时无论是什么魏府还是江府的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阿鹤将手指错进爱人的指间、扣紧了,天然下垂的眼尾令她带上几分忧愁,她的话却是轻快的,仿佛是现实与幻想的割裂:“那我要去有很多竹子的地方走一走,你去作画,我可以编很多东西送给你,还有我们的孩子玩。”
听到“孩子”,热气便将郑濯春熏蒸得呆住了,他被调戏得狠了,涨红着张俊脸,一边抽手,一边低嗔道:“阿鹤!”
阿鹤微微挑眉,促狭地朝他笑:“诶,在呢。”
待人被自己逗成了只气鼓鼓的河豚,她还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小白,难道你就未想过么?”
郑濯春又怎会没想过,他心里头那样喜爱、珍视的姑娘,在某一日他经过的墙头上轻声唤他的名字——
“小白,我们私奔好不好?”
彼时他惊得一个趔趄,却在看见她脖颈上鲜红的勒痕时说不出半句劝阻的话来。
“他们都想我死,想我嫁到魏府去,谁不知道那大夫人磋磨死了好几任偏房了?况且,阿白,你知道吗......我不想嫁给别人。”
见郑濯春怔怔注视着自己,阿鹤举起一小坛酒,那腕上的衣物滑落至手肘,露出横纵的伤痕,而她浑然不觉,冲他笑得真心实意:“拒了我也没事,你能再陪我喝一回吗?就当是交杯酒。”
少女说着惊世骇俗的话,上吊伤到的嗓子如含了沙砾般粗哑:“我不逼你,但我要你记得我。往后你娶旁人时......”她话锋一转,低低苦笑起来,“我同你青梅竹马,我们一起熬过那样苦的日子......你凭什么娶别人?”
郑濯春终于察觉到:“阿鹤,你喝醉了?”
少女不搭理她,自顾自说着:“我要下些穿肠烂肚的毒药在里头,我自己喝了,就死在你面前,教你永远忘不了我!你这个......骗子。”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眼角沁出泪光,却听见墙下人无奈叹气,轻声道:“你且下来。”
“我......我同你走。”
但凡是她所求,他无不应。
小到替她学刺绣应付绣娘,大到帮她逃婚——也不尽是帮她,如若他自己不心动,无人可动摇他的明理守礼。
他想着,熬过这一阵风口浪尖,他或许会将她送回去。
毕竟跟着他难有好日子过。她那些新生的冻疮,他都记得。
郑濯春听见自己说:“我一直在想,我今生今世都要同你在一起。”
阿鹤嘴角生出笑来,爱怜地揉了揉他苦恼的脸:“嗯?”
“可是阿鹤,我不想有人说你的坏话,我想堂堂正正地娶你。你能明白吗?”
要是有一天他榜上有名,一定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地领着一条街长的聘礼,到江府说一句:“在下郑濯春,求娶江鹤。”
他要告诉所有人,江鹤不是一件物品,可以被随意送去讨好别人。
江鹤是最好的。永远在他心尖尖上的姑娘。她挑中的人,他郑濯春,也是个有出息的。
江鹤嘴角的笑意隐下去,静静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在意旁人呢?我不觉得委屈,也不要你为我好。能同你在一起我就是顶顶高兴的了。”
她越往下说,蹙起的眉头越明显:“要是一直有刻薄的人,难道你就一直不写婚书么?小白,你不是要娶旁的不相干的人,也不是要嫁你的功名。”
“我没有要苛责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看一看我。”
郑濯春任由她托着自己的面颊,垂下眼睛不作声了。
冰凉的阳光照亮打着旋的粉尘,魏春羽就遁形其中。
他无法出声,也无法动作,仿佛是回归了天地的玄物,只能作旁观态。
郑濯春是谁?那同江家有干系的阿鹤,是否就是他的母亲呢?
那他的父亲又扮演了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