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跑老子追,鸡飞狗跳半晌,吴掌柜才想起旁边还站着客人,忙收手,冲着儿子的背影骂道,“小兔崽子,回头再收拾你。”
“沈姑娘,让你见笑了。”吴掌柜仍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略带歉意道。他身量清癯,头发花白,蓄着些胡须,慈眉善目,有几分美髯公的模样。已知天命的年纪,膝下却只有一子,刚及弱冠。
沈怀珠不在意地摇头,“吴公子还是不愿意接手杏林堂?”
吴掌柜一面往医馆里迎女子,一面叹气,“孽障啊,孽障!在外头读了两页书,就真当自个儿有出息,整日把士农工商挂在嘴边,非要去参加科考,这不是胡闹么!”
走到柜台前头,吴掌柜叹了口气,捻过还新鲜的铁色草,放在鼻尖嗅闻,仔细验货。
寻常人家能有个愿意苦读,参加科考的儿子,怕是要高兴的连连上香拜菩萨,怎的沈掌柜提起这二字,如避蛇蝎,生怕吴小公子读书考试。
沈怀珠奇道,“科考不好么?多少寒门贵子梦寐以求的登云梯,一旦考中,可是天子门生,光宗耀祖的好事。”
“没什么,没什么。我仔细验过,这批药材成色很不错,还按老规矩吧。”吴掌柜欲言又止,忙岔开话题。
他喊来账房先生,让沈怀珠跟着他去取银子。账房作出请的手势,带领沈怀珠走过抄手游廊,七转八拐,来到一扇垂花门前。
“姑娘见谅,近些日子掌柜的在盘账,银子都放在客舍这边,还请您随我来。”
杏林堂隔壁的这间客舍,名唤雁塔客栈,也是吴掌柜的营生。顾名思义,雁塔题名,蟾宫折桂的寓意。住在这里的客人基本都是要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儒生,年年春闱,都能住满。
而沈怀珠选中杏林堂的原因,正是因为名为雁塔的客栈。
因闹事而获赐死的二十六举子,当年落脚的正是此间。
雁塔客栈同杏林堂一般,清简古朴,除却地方宽敞些,装饰布置丝毫比不上其他客栈。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一层都是客舍,供人住宿,下面一层则涵盖住宿、膳房、用膳等等。正值午牌时分,客栈里多是在用膳的读书人,衣着朴素,坐在矮小的放几前,边啃粥饼馒头,边认真温书。
“周先生好。”
“周先生好……”
“周先生好!”
原本只闻翻阅书卷声的室内,蓦地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好。沈怀珠顺着嘈杂的声音望过去,自楼梯上信步走下个男子,头戴网巾,身披蟹壳红道服,面上带着淡淡笑笑意,显而易见的疏离。沿路不停有温书路过的读书人驻足,向他问好。他却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
道服多为闲适读书人喜爱,偏好青白淡色,以彰显淡泊之意。能用绸缎裁剪,把这等高雅孤洁的衣裳做成张扬亮色,倒是很出人意料。
看清面容,怀珠骤然发现他正是方才奔向苏子城那人!
“这位是?”沈怀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账房先生请教。
账房先生从算盘珠子里抬起头,眯着眼睛看过去,“哦,你说他呀,名唤周行白,是咱们客栈里的久居客,给富贵人家做西席的。”
西席?
鲜少有读书人穿成这样,更遑论教书育人的西席。况且能科考做官的读书人,是决不肯屈身做西席,庸碌一生的。这人瞧着不过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还有大把光阴温书应试,竟甘心窝在这里做西席。
沈怀珠的视线跟着周行白移动,目送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抱着凉透的清粥小菜仔细咀嚼时,她好奇问道,“他是哪位公子的西席,为何穿成这样?”
“凡事有头有脸,能出大价钱的他都不拒,如今在孙家做事,就是咱们的知府老爷家里。给公子小姐们做老师,荣光无限呗。多少读书人半辈子都穿不上绫罗绸缎,周先生轻而易举就到手,且得显摆呢。”
周行白。
沈怀珠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电光石火间,她眼前浮现过往场景,月圆桂香,瓜果月团整齐摆上香案,供祭月筵。年幼的沈怀珠正和哥哥沈同均因为一块月团该归谁闹的不可开交,母亲在旁劝解,却是无用。
直到门外传来马车停步声,怀珠才恶狠狠把手里的月团砸向沈同均,“给你,吃完变成猪头!”
沈自秋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和怀珠为孪生子的沈同均很有眼色地跑上前,举起方才赢得月团,“爹爹吃。”
怀珠气得叉腰,小声骂道,“马屁精。”
“这便是沈师弟吧?长得同老师一模一样,小小年纪这般懂事孝顺,往后定大有作为。”沈自秋身后,两位身着澜袍的少年笑吟吟走出来,向刘氏作揖,“师母安好。”
怀珠的目光全在说话的少年,腰间挂着的小巧白玉锁上,她从未见过这等好看的小东西。少年见她直勾勾地望来,脸颊微红,“师妹若喜欢,改日我送个更好的来。”
一顿中秋宴下来,欢声笑语不断。父亲的两位学生性情截然不同,挂玉锁的开朗活泼,话头不断,频频哄人发笑。另一位则拘谨安静许多,没什么存在感,导致怀珠印象极浅。
而今少年那张局促不安的脸,跨越多年,在沈怀珠眼里有了明晰的眉眼。当年同宋世文一道来贺中秋的,正是周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