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自莱内心波动不小,但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和崔涣握了握手:“钱自莱,文莱的莱。”
“崔涣,水奂涣。”
骆峤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崔涣摇了摇手上的袋子:“今年的苹果。我先去了医疗点,但扑空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我就开车过来了。”
骆峤熟门熟路地接过这个袋子,摸出三颗苹果分了,他也没洗,用衣服下摆擦了擦,两三口就吃完了。
钱自莱手里这颗苹果很青涩,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一定没成熟的程度,但崔涣和骆峤都吃了,他也不好搞特殊。
但他第一口咬下去,整张脸的五官都被酸得皱起来,像一个皱巴巴的纸团。骆峤笑得酒窝都露出来,自然接过钱自莱咬了一口的苹果,把剩下的部分吃光了。
这个自然的互动被崔涣尽收眼底,他是很淡的长相,即使是笑,眉宇间也拢着一股愁绪,他现在就露出这样的笑。
崔涣问钱自莱:“不好吃吧?”
钱自莱揉着发涩的腮帮,点了点头:“有点涩。”
“这是也门的苹果树,”崔涣解释道:“那里不适合种苹果,但是……”
但是骆征南死在那,然后崔涣在那片土地上种下一棵苹果树。那里的气候不适合种苹果,结出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小,他不知道这棵树还能活多久。
也门这个地方钱自莱不熟悉,但也不陌生,因为他听骆峤提起过。傻子也应该明白这兜苹果的意义了,他没再说话,三人并排坐在凉棚里。
“对了,小峤,”崔涣突然问:“你那还有征南的证件照吗,当时在他工作证上那张。”
骆峤点点头,他摇了摇钱自莱的手:“阿莱哥,你去帮我拿一下,在之前放你眼镜的那个口袋里。”
钱自莱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了。
崔涣看着这个背影消失,他打趣式的问:“谈恋爱了?”
他本以为骆峤会说是啊,再不济也是快了,但骆峤摇了摇头:“没有,他下个月就回国,我们之后可能……不会再见了。”
骆峤很低地叹息:“不说我,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崔涣看着雨幕发呆:“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没什么特别的。”
“已经五年了,崔涣哥,你应该,”骆峤觉得自己的喉咙发涩,可能是那两颗苹果的后遗症:“放下我哥,或者忘了他,然后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崔涣问:“你会忘了他吗?”
“当然不会了,”骆峤理所当然道:“他是我哥啊。”
“是啊,你忘不掉作为亲哥哥的骆征南,你父母忘不掉作为儿子的骆征南,”崔涣点燃一支烟:“可作为医生的骆征南呢?”
崔涣永远忘不掉骆征南,不仅仅因为他要记住作为医生的他,还因为一句自己永远没机会说出口的话。他和骆征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当时骆征南在做什么来着?崔涣很努力地回想,但只能想起模糊的影子,骆征南飞速穿上自己的白大褂,勾着崔涣的衣领亲了他一口。
骆征南说:“等我回来再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如果崔涣此刻在给别人讲故事,那这时候可能有人要问:然后呢?
然后是一个很意犹未尽的词,一般情况下它后面应该接一个结果。比如然后他们分手了、然后他们和好了、然后他们亲吻彼此,互相承诺要成为永不分离的爱人。
然后呢?
然后骆征南死了。
崔涣早就忘记当时他是什么表情或者心情,他只记得自己呆住了。当他扑上去,握住骆征南的手的时候,骆征南连话都很难说出口了,一张嘴就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骆征南带着他的手,把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拽下来,他边呕血边挣扎着要说话,崔涣把身子伏得很低。
他听到骆征南断断续续地说:项链要留给他弟弟,让他父母不要伤心,要把他的坟墓留在这里。
最后骆征南说:崔涣,我们分手。
当有人拉开他们的时候,崔涣的上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了,他从来不知道人能流出这么多血。一张嘴、一呼吸,甚至一眨眼都流出鲜血,他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而骆征南溺毙在这片海洋中了。
后来崔涣辞去自己医疗记者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人。他经营着一个昵称是涣然的公众号,什么都写,哪里都去。从沙漠到荒原,从雪山到深海,他带着骆征南的遗物走过无数个日日夜夜,被名为死亡的绳索牢牢困在原地。
泪水变成流淌的河,崔涣乘在由盐凝固成的小船里,在这条泪河中独自逆流而上。
崔涣说:“如果连我都忘了,谁还会记得他。”
骆峤的视线变得很模糊,他低下头,把想要流泪的冲动挡回去。钱自莱在阁楼的窗户旁目睹了一切,他看着两个人说话、流泪,最后回到死一般的沉寂中。
崔涣这支烟燃尽了,钱自莱才下楼,把证件照给骆峤。
崔涣对着这张证件照拍了张照片,然后又还给骆峤。骆峤没伸手接,他说:“你把这张照片带走吧。”
崔涣愣了愣:“可不是只有一张吗?我带走了,你怎么办。”
骆峤把项链从衣服里捞出来:“我有这个。”
崔涣没拒绝,把那张照片妥帖放进自己的护照夹里。
人不能总停留在沉默的回忆里,他和骆峤也不仅仅只有骆征南这一个话题。崔涣从背包拿出支录音笔,他这次来主要是想回归老本行,做一期关于生命的报道,他第一个想到骆峤。
“这次来我还想做个采访,采访你。”
“我?”骆峤的第一反应是去找钱自莱的眼睛,下一秒他的手就攀上钱自莱的胳膊:“采访我什么?”
“没有具体的问题,你可以随便说说,关于工作,关于生命。”崔涣边说边打开个本子记录,但骆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骆峤沮丧地低下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把头靠在钱自莱肩膀上,这是一个十足依赖的动作。钱自莱和崔涣对视一眼,然后钱自莱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崔涣了然地收起设备:“那就先不说了,没关系。”
骆峤点了点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