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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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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开始,季有兰的羊草越割越多,去天师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蒲团上她依旧闭口不言,心里却摸清楚了想求的是什么。老季就和雕像一样无言地坐着,一直等到季有兰离开。老季会抚摸季有兰跪过的蒲团,开始研磨红豆和莲子,有时候会拎着一块好肉,在季有兰跪拜的时候偷偷放到她割的羊草当中。

季有兰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呐?”

老季不作回答,只继续往季有兰的箩筐里放东西。季有兰接着说道:“你该拿去给你妹子。”

“她不用。”

“我吃了啥用?”

季有兰只是想要拒绝老季的好意,老季却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你太瘦了,瘦得像一只青蛙。”

“哪儿有人像青蛙的。”

季有兰对此不知情,但明月庄里比老季更年长些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十几年前老季的母亲还能走路的时候就是季有兰这样的瘦骨嶙峋,胸腔还比不上一只青蛙的气囊丰满。

老季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被重力拉扯着更加紧贴着骨架,把她腐烂后的形状都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咯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咳嗽,父亲看了以后告诉老季,她不通气,堵住了,你看她的肺起伏如此不畅,需要东西给她通气。

父亲在神婆子的口中得到一个“百治百灵”的药方:一只青蛙。

“你看青蛙叫起来那个大大的气囊,那就是能通气的铁证。”在父亲的伺候下,老季看着骨架般的母亲被掰开嘴,往喉咙里塞进去一只活青蛙。这只活青蛙顺利地沿着食道进入了母亲的胃中,让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她盯着老季张大了嘴,说出了卧床十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好……苦……”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咽了气,她像一个气球一样变得更瘪,完全只剩下了一张皮,而她的胸腔高高挺起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老季握着母亲干柴般的手靠在她的身上,听到她冰冷的身体里传出了一声蛙鸣。

老季背负着这声蛙鸣来到东天师庙里寻找答案:为什么听了神婆子的话,母亲还是死了?他一待就是十几年。现在,老季再一次见到了高挺的胸腔,他害怕从季有兰身体里听到熟悉的蛙鸣。

老季告诉季有兰:“你不知道,人真的可以像青蛙,但最好不要。”

季有兰被老季说的逗笑了,这个在东天师庙里扫了十几年地的男人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她说:“我可以不喊你的名字吗?”

“那叫什么?”

“我不敢说,就像你不敢对天师许愿一样。”

季有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不知道,不一样。”

“那我也不敢说,你要笑话我的。”

“有什么好笑的?你说吧。”

老季在开口之前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他认为季有兰听了必定要与他分道扬镳,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蛙鸣,他仰起头,以一个幼儿仰望母亲的姿态说道:“妈妈。”

“啊……”季有兰从蒲团上瘫倒,她捂住嘴,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下来。

那天晚上,李小潭在家里,没有等到母亲归来。

第二天,中学一楼走廊上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来了。慧慧单枪匹马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门板从我鼻子前一公分左右的位置擦过,这惊险的时刻却没有在她的制造者眼里成为任何值得注意的桥段,她三两步就跨到李春生的办公桌前,“啪”地一声令所有桌面上所有物品都蹦跳起来。

“李春生,我今天来就和你说两件事。一是小潭二是你,这两件事不捋清楚你别想从这个门离开。李月来,你也一样,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你空得很呢。”她虽然念到我的名字,留给我的却是背影,视线只在李春生身上。

“没问题,但在你开始之前。”每当慧慧以“几件事”这样的话来作为开场白,就没有人能从她的陈述中插进嘴。为此,当李春生面临这样的时刻,他就要在涌泉般的话语开始之前做好必要的确认:“你先说你帮不帮忙?”

“如果你说季有兰,我当然帮。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其实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真正了解我的职权范围,或多或少都有些偏差。明月庄的唤我保胎仙也只是看到了部分的我,你们所知道的文慧除了是小儿神,也为人开蒙启悟的。李月来!这事儿除了我以外最清楚的应该是你!”她撇了半张脸给我,似乎对我颇有些不满。

我说:“我没义务跟他们解释你是做什么的吧,反正对你也没有影响。”

“你走开!”

听她这么说了,我就伸手去开门,慧慧却又喊道:“不是让你真走!”她把我拎到李春生旁边坐下,来欣赏他们二人的对白演出。

“李月来,我说你就该找人上一堂情商课,或者你就找个手工活儿好的把嘴缝上看不见一点儿痕迹。”

“不如你给我开点儿药吧,校医小姐。”

慧慧决定不再理睬我,她从角落拖了把椅子来坐在李春生对面,使我们的位置成为一个稳固的三角形,“我刚才说远了!李春生,人不是只有第一次开口说话才叫做开蒙,但凡能更好地认识自己,都是一次开悟。所以你要知道我愿意在季有兰和李小潭的事上搭把手是因为她已经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十年,并不认识自己也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明月庄这地方,受欺负的人都这样。好在李小潭是个脑子清醒的,她推着自己的亲娘回头望,那叫做季有兰的才从羊草当中直起身子,能明白自身的处境也想着去改变了,这何尝不是开蒙。既然是一次开蒙,那我肯定要来的,这事儿我要谢你,你推了小潭一把,她才能去推季有兰一把。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李春生将水杯举到她面前,“你喝口水。”

慧慧的语气虽然听着刺人,可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吐出一连串的回答之后她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半躺,“你要问的我说清楚了。现在你来回答我,季有兰和老季的事情你参与了多少?”

“参与?”李春生对慧慧的措辞有些异议,“我一丁点儿也没参与,你还真想错了。”

“季有兰要真想走,她在这里最好别有什么姻缘,我信你没参与,但你不能不看着,别让她被这些东西栓死在这儿。季有兰和李小潭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俩,一个都不能赔进去,只有李池是最大的问题,他义无反顾地要往万婆子那里爬,你也该想想办法。”

这令李春生想起季有兰在蒲团上的沉默,他明白去了庙里的人都怀揣这样那样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言不发与千言万语可以是近义词。真可惜我们三个当中没有一人能够读心。

李春生对慧慧说:“我有把握的,你不要急。”

“我也不想急,可是小潭等不起,万一发生些什么,一人一口,她就是铜墙铁壁也要被啃完的,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慧慧。”李春生对着她抬手,以拿回对话的主动权,“小潭的事,季有兰和老季的事,还有你接下来要说的和我有关的事,都还在我的掌控中,好吗?我绝不会让李池妨碍她们离开这里,但同时,小潭是生在明月庄的孩子,必须比同龄人更懂得忍耐。”

慧慧从办公室中央的位置立起来大声地反驳:“李春生,你别跟李月来似的行不行,到时候对着两个大冰块我可就冻死了。你是你,小潭是小潭,她才十几岁,不要逼着她长大好不好?神仙是白当的?”

“我的确是白当了。”

我还没来得及插上一句“我怎么了”,沉默就成了钟声在我们之间回荡,慧慧一步一步地把椅子推走,对着墙踹了一脚。

李春生摘了眼镜背过身去叹道:“明月庄现在的样子,我是白当的。”

“所以你就要去死?”

可以说一直以来慧慧都不支持李春生的选择,在她眼里,死亡从来不是一个好的答案,更不能成为一种纠错的手段,。她曾说过,世上唯一值得称颂的慷慨赴死只有牺牲,它让人们更深刻地铭记某个时刻和某个人,然而李春生选择的死亡,是为了彻底的遗忘。

慧慧走了两步到李春生身后,他们两个的身影把夕阳筛出大小不均的三格,我听到她说:“别的我不再多说了。离正月还有一段时间,在你真正达成目标之前,我都希望你留有退路。”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你去死啊,这很难理解吗?我认为阻止人的自我毁灭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不是人。”

慧慧无奈地笑了一下,“能别讲这种不合时宜的笑话吗?”

李春生解释道:“慧慧,只要吉祥天师多存在一天,明月庄依附神仙偶像的现状就不会改变,活祭也不会停止。罪行已经发生,大部分人都是帮凶,只有我死去,这一切才会结束。”

“又不是你教唆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意识到得太晚,也没来得及阻止。”

“你阻止不了。李春生,土地再辽阔,也踩在人的脚下。我们只是借了他们头脑中的一点儿灵光飘着,人要做什么,从来都是人自己决定的。你死去了,也换不回被害者的命,改变不了这里几乎人人沾血的事实,而明月庄,也仍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性,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造一个新的神。你应该想的是如何斩断,而不是孤身赴死。”

李春生长叹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我是带着他们一起的。杀人就该偿命。”

我们三个之间的立场都不相同,我倒是不太在乎李春生设想的情况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工作量,我的时间很多,我想的只是:他将如何达成这件事。

慧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真是疯子。”

“慧慧,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没有退路,不会回头。”他终于把眼镜戴上,重新成为我们熟悉的李春生,“你放心,还没那么快,正月初七不是结束,我们还有的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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