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迁徙的季节,我指着窗外V字队列:“糸师前辈知道候鸟为什么每年都飞回同一个地方吗?”
他拉上窗帘,“我为什么要知道?”
可曾经有个绿眼睛的男孩教过我辨认海鸥和信天翁的区别,还说候鸟比人类更懂承诺。
候鸟最怕等待,飞鸟最恨留守。
他说:「是因为它们记得回家的路,就算一万公里也不会忘记,比某些坐电车都能坐反方向的笨蛋靠谱多了」
我说:「不对,候鸟会飞回来,是因为它们记得那里有重要的人」
那些穿越季风的翅膀记得每一片羽毛的震颤。
它们年复一年丈量着相同经纬度,并非困于本能,而是因为某个暴风雨夜曾在此共度。
可后来我才知道,候鸟真的会忘记归途,飞鸟也并不是永远自由。
候鸟迁徙一万次,也追不上永不回头的飞鸟。
他也许并不是装的,可能是真的忘记了,那个会教我骂人、会分我半根冰棒、说着要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男孩,那些夏天海风的酸涩,萤火虫罐子的微光,属于我们的回忆,在他眼里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碎片。
到最后我也放弃了,就当作第一次认识和他相处。
我是他口中所说的问题职员。每次开会,他都会用指节敲我的笔记本:“字迹潦草,重写。”或者在我打瞌睡时,用文件夹拍我的头:“清醒点。” 力度恰好震醒我又不惊动旁人。
他批注时喜欢转笔,但绝不会在纸上拖出多余墨痕。有次我不小心把饮料泼在表格上,他居然能从碎纸机里抢救出残页,用透明胶带拼回原样。每天早上,我会提前半小时到校,帮他整理文件。午休时,我会偷偷在他的便当里塞几颗糖。放学后,我会陪他巡视校园,听他冷着脸指出哪里不够整洁。
一年下来,我们的关系从“陌生人”变成了“他勉强能容忍的存在”。而我从一个连他名字都不敢喊的小透明,变成了能在他面前插科打诨的职员。
“糸师前辈,你的领带歪了。”
“糸师前辈,你的便当里怎么又是盐昆布?”
“糸师前辈,你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
他总是用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扫我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也发现了一些他的小细节——
比如他批改文件时,如果心情不错,会在句尾画一个小小的圈;
比如他喝昆布茶时,会不自觉地用指尖敲打瓶身;
比如他偶尔会对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眼神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他似乎也习惯了我在他身边晃悠,偶尔还会在我手忙脚乱时帮我解围,或是在我傍晚整理文件时丢下一句早点回去,那些让我头疼的档案,第二天总出现在他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次我在会室整理资料,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他的外套,虽然问糸师冴时他依旧冷着脸说只是不想影响工作。
真正让我产生错觉的是某次月考,他在储物间找到因为考砸而藏着的哭鼻子的我。我把鼻涕蹭在他手帕上,他居然没说脏死了,而是用纸巾包住整个手掌,隔着纤维戳我哭肿的眼皮。
这种若即若离的默契持续了接近一年,一直持续到我对他告白,第二天他把体育馆仓库钥匙放在桌上:“明天开始你负责器材管理。”
“为什么?”我问得没头没尾。
糸师冴也答非所问,“我不喜欢等人,奈枝。”
他罕见地喊了我的姓氏,我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原来他记得我姓氏啊,上一次叫我奈枝是什么时候来着?啊,想不起来了,这人平时居然从没叫过欸。
我们之间的互动,全靠我读取他的微表情。
皱眉:你又在犯蠢。
挑眉:你居然没犯蠢。
眯眼:你最好立刻消失。
垂眼:你勉强及格。
而现在,他睫毛垂得比平时更低,遮住了所有情绪,“你该学会保持安全距离。”
——
我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新贴的调令发呆,自从在学生会室告白被拒后,糸师冴似乎铁了心要把我调离他的视线范围,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调走我的理由也很官方——“体育仓库需要人手”。
“你还好吗?”身后传来同班同学美咲的声音。她凑过来看了一眼调令,安慰道:“别太在意啦,糸师前辈对谁都这样。你看,他连足球部的训练计划都能挑出十几个问题,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我苦笑着点点头。
说实话,这惩罚不算重,至少他没让我去打扫游泳池。虽然我觉得他可能真的考虑过这个选项,众所周知,糸师冴这个人,向来以精准和无情著称。
“真是的!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整理这些破烂啊!”
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把生锈的奖杯擦得锃亮。体育馆仓库里堆满了陈年旧物,跳马垫、旧球衣、发黄的训练日记,还有一堆不知道哪年哪月的奖状。外面传来篮球部的训练声,欢呼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而我,却只能在这个阴暗的仓库里,和这些发霉的旧物打交道。
天渐渐黑了,体育馆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门口那盏昏黄的灯,仓库铁架在地面投下兽骨般的阴影。
“喂——!仓库还有人吗?”门外传来同学的喊声。
“有——”我拖着长音回答,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我们要锁门了,你快点出来吧!”
“知道了,我再整理一会儿!”
其实我早就整理完了,可我就是不想出去。像是自虐一样,我把那些奖杯擦了又擦,把训练日记一本本翻开,又合上。我知道糸师冴不喜欢我画那些足球涂鸦,可我就是忍不住。每次看到他冷着脸用红笔圈出我的杰作,我都会偷偷笑出声。
“真是个笨蛋。”我对着奖杯自言自语,“明明以前那么喜欢足球,现在却装作讨厌的样子。”
——
糸师冴站在仓库外。十分钟前,他刚结束学生会周例会,视线停留在《部活经费审批表》的足球部一栏。
“那孩子还在仓库掘宝呢。”风纪委员说,“说什么要把昭和年间的霉味都晒干净。”
糸师冴皱起眉头起身。此刻,他听着门内的声响,将备用钥匙插入锁孔。
——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去够最高层的成绩册。铁门被踹响,门外传来钥匙串的金属撞击声。
“是准备用这个姿势摔断颈椎?”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冷嗓。
我浑身一僵,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转过身,看见糸师冴逆光站着,依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这是足球部的成绩册。”我故意提高音量,把手里的册子晃了晃,“前辈真的拿过全国大赛的冠军,以前很喜欢足球吧?大赛决胜局最后一秒的传球,连报纸都夸你是‘神奈川的流星’。”
刚爬下梯子就被他抓住了手腕,我挣开时碰倒了脚边的纸箱,泛黄的训练日记哗啦散开。某页夹着的照片滑到他脚边,初中生模样的糸师冴抱着足球站在领奖台,和现在那个冷冰的他判若两人。
“我说过,禁止接触这些。”糸师冴脸色沉了下来,“听不懂?”
“是你自己藏起来的!”我捡起日记本,内页掉出一张泛黄的医疗报告。扫过标题的瞬间,我的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左膝半月板断裂,运动生涯终止》,患者姓名是伊藤健太。
糸师冴劈手夺过报告,纸页在他掌中皱成一团:“谁允许你翻这些?”
“伊藤学长受伤那天,”我紧盯着他,“是你传的球,对吧?”
空气突然凝固。
“你以为足球是什么?需要手把手教废物怎么呼吸?”
“所以你就用那种杀人传球毁了他?”
他翡翠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你懂什么?”
“我不懂的是你!那个笑得这么开心的人是谁?是你吗?还是说,你早就忘了自己曾经的样子?”我的声音颤抖着,“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放弃,你曾经那么喜欢足球!”
明明说过要踢足球直到世界尽头的,明明说过要让我一直注视着你的。
你都忘了吗?
“喜欢?”他冷笑一声,“喜欢是什么?是计算吗?是数据吗?还是你这种毫无逻辑的感性冲动?”
糸师冴的话像是锋利的钝刀,狠狠地捅入心脏,我强忍着痛苦开口:“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冷漠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伊藤学长受伤而愧疚所以惩罚自己吗?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足球场上谁都有可能受伤,难道你要因为一次意外就放弃自己最爱的东西?”
糸师冴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像是被触到了某个禁忌的开关。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忍不住皱眉。
“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当年那脚传球,我考虑了风速、地面摩擦、甚至观众席声浪对耳压的影响,可我没想到,人类心脏居然是变数。那种人,本来连替补席都不该坐!结果他用半月板当刹车片,拿职业生涯填我传球的落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咆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糸师冴——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理智的糸师冴,现在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知道那蠢货倒地时说什么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死死攥着队长袖标说‘对不起,没能达到你的标准’。”
“那是什么感觉?看着一个人因为你的一脚传球,彻底毁掉他的一生?”
糸师冴瞳孔里跳动着失控的焰火,目光像是要把我钉死在墙上:“你以为放弃足球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不够热爱?是因为毫无作用的愧疚?我可没有那么高尚,我放弃是因为我受够了,那些控制不了的因素,那些被承担的责任与期待!”
“伊藤的眼泪、教练的咆哮、喊着神奈川的流星的蠢货……足球也好,学生会也罢,不过是消磨时间的沙盘游戏,我真正想要的是自由、无拘无束,就算没有足球,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现在明白了吗?不是我要放弃足球,而是因为——”
“这破烂世界根本配不上我糸师冴的传球。”
面前的糸师冴仿佛被什么彻底撕裂了,深翡翠色瞳孔凝聚着戾气,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噬在那抹苍绿的暴风雨中。
他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是时光终于将我们拉到这么近,然而也是时光早将我们拉成了天与海的两边。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糸师冴似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松开了我的肩膀,生硬地替我擦拭眼泪,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有些笨拙,又没控制好力度,甚至让我觉得疼痛。
“奈枝,我……”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红光在仓库里疯狂旋转。
“别动!”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颤,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背后的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跳箱和垫子堆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
但疼痛并没有降临。
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猛地拉向一侧。我的后背撞上他的胸膛。耳边传来他压抑的闷哼声,紧接着是金属钉刺入皮肉的闷响。
“蠢货。”他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我说了别动。”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护在怀里。他的右手撑在我耳侧,掌心被铁钉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我的衣领上。
我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你受伤了……”
“闭嘴。”他在我耳边哑声道,“你左后方两米处有裸露的电线,别乱动。”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亮糸师冴紧蹙的眉头,他紊乱的呼吸擦过我耳尖,一呼一吸间掺着潮热。
“糸师冴,”我颤抖着开口,“你为什么要……”
“别说话。”他打断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让我冷静一下。”
糸师冴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手臂依旧紧环在我腰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不容我有丝毫逃脱的机会。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腔,和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会长形象完全不同。
警报声戛然而止,仓库里重新陷入寂静。糸师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衣角,似是在确认什么。
“糸师冴。”我轻声唤他。
他猛地松开我,后退一步,右手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上溅出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你的手疼吗?”我想查看他的伤势,糸师冴却径直甩开我的手。
“不用你管,”他直起身,背对着我,“明天开始,你调去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