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前养狗?
林停晚疑惑地向前探索,几个转身就看清了全貌。仰天而视,如果从这里爬上去,似乎确实可以逃出去。如果有绳子就更好了……
然后林停晚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流转中看到了几乎要嵌入石壁的绳子。他借着绳子的力量而上,麻绳上还有上一个人残留余温。
空旷的风吹不进闭塞的四方天地。
有人在悬崖边起舞。
一抹明艳的红衣在律动,发饰配件叮当作响,随着起舞人的姿势衣摆舞动,半遮半掩处是刺破天际的黎明。朝霞的光辉洒在陡峭的山崖边,顺着起伏的山势勾勒出开阔的苍茫。
这里困囿着挣扎的灵魂,这里释放着无助的自由。
太阳穿破云层,洒下金辉,铺盖在艳丽的舞者身上,映下笨拙的舞姿和稚气的动作。
如此往复,跳不尽半生枉顾。
直到天光大亮,高处的风猎猎作响,仍意犹未尽。
“苏绾乔。”
红衣舞者被叫到也并未有任何反应,她看向远方,将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中。
“许久没有人唤我,我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苏绾乔的声音沙哑粗犷,像是嗓子中含着砂砾,更像男人的声音。
和在墓地中偷欢者的嗓音重叠起来。
她自顾继续:“这个舞我小时候每年过年都会给爹娘跳一遍,他们说我有歌舞天赋,要找个教坊的官人教我。”
“我刚才跳了十五遍,将这些年欠下的都补上了。”
她转过头,脸上是这些天从未见过的喜悦。她在村中简陋的条件中薄妆浅黛,颦低柳叶眉,朱粉容华淡。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那些年闹灾逃荒的可不少。”如果忽略她粗糙的嗓音,这样笑意盈盈的面容真真看的人心神荡漾,“林停晚。”
林停晚拿出她的手绢,那是当时她用来给郁熠朝擦拭伤口的,右下角细看用针脚绣着一个交叉的形状,小到不仔细就会忽略这里的细节。
苏绾乔笑意更盛,她是发自真心地高兴:“真好,十三年了,咱们就短短同行过几个月,你还记得我。”
“你用着我母亲的绣法,我想认不出你都难。”
“感谢林伯母,要不是我还能绣绣花,恐怕早就随父亲走了。”
林停晚却道:“绣花对苏姑娘来说还是太平静了。在这小小刘家庄,研创奇药、顶名仙人、背德忘情,每一项都算的上波澜壮阔。”
苏绾乔维持着笑容,被林停晚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那日你在墓地听到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变古板了?”
她绕到林停晚身边,指着他的肩膀,“咱们这种朝不保夕的人,最应该及时行乐。逃亡这么多年,什么怪诞的没见过,小阿晚怎么如此保守。”
林停晚错身避开与她的接触,正言道:“你来刘家庄这么久,逃亡是十年前的事了。”
该忘记了。
苏绾乔收敛笑容,“林停晚,舒服日子过久了,连仇恨也忘了。你忘了是谁半夜追捕你差点丧命,你忘了在林子里差点被野猪群当成点心啃食,你忘了你娘为了护你被乞丐凌辱……”
林停晚眼神冰冷,盯在人身上像是有钻骨的疼痛。
“可是我忘不了。我本应在京都做个小姑娘快快乐乐长大,会歌会舞,到了芳龄嫁给一户将军或是侍郎家的儿子,喜结连理,长长久久。可是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嗓子废掉了,逃跑和掉崖让我无法跳出优美的舞形,我娘和家里那么多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家没了。本以为逃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就能安度一生,结果全都是恶人!诬陷、排除异己、强抢婚娶,他们害死了我爹!还要我嫁为人妇,给他们刘家庄养育儿女,他们让我恶心!”
“何必伤及无辜?你在村中井水中下过药吧?还有这场祭祀,根本就是以四方山崖峭壁为祭台,以所有刘家庄的生灵做祭摆的局。苏绾乔,你的恨意要牵连如此多无辜之人?”
“难道我不无辜吗?你不无辜吗?到底是谁在追杀我们?我们的父辈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深重罪孽,要让我来赎罪,既然我都已经赎罪半生,他们凭什么安乐?”
林停晚都要被苏绾乔的胡搅蛮缠理论气笑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本事找出真凶,在这里对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发什么疯?”
“他们活该的,谁让他们毫无主见。老族长要排除异己,他们就都敌视我和父亲。刘要骗他们世道动乱,他们就举族搬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刘要说有仙人,他们就日日夜夜虔诚祈祷。就连刘多说要活人祭祀,他们倒也真信能获得仙人庇佑。真是可笑!”
“他们毫无主见、麻木怠惰,你不是最清楚是为何么?”林停晚盯着苏绾乔,后者心虚地眼神闪躲,“我听说有一种药本是用来安抚易怒易暴病人的,吃后没有什么反应,但是长期小剂量服用,整个人的想法和行动都会慢慢变迟缓。”
这些是郁熠朝在苏绾乔药室发现的,那药瓶里装满白色絮状粉末,盛满了抽屉,像定时要服的药一般。郁熠朝早就见村中人眼神恍惚,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推测此药可能下在了井水中,日积月累,村中人便只能任由摆布。
连黎见恩,因为不忌进口,也受到毒害。
山下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传到山顶已经被削弱。
林停晚想到郁熠朝一行还在山下,心中急切,失去了和苏绾乔拉扯的耐心。
他上前一步定在苏绾乔面前,高挺的身影投下,压迫感陡增。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寻真相,我知你心中郁愤不平,但下面一百多号人,八成都是无辜的,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这么大动静必然会惊动官府,届时先不论你蓄意反动杀人,若是追溯到你身份,你以为你逃的过去吗?”
苏绾乔一愣,她确实在山崖中埋藏了炸药,但是爆炸时间和方位都不对。
“阿晚,你好像理解错了,我现在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准确来说,我根本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她仰起头笑容神秘,林停晚心中开始敲鼓,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腾造作,愈演愈烈。
苏绾乔缓缓开口:“你既知道有安宁的药可以温水煮青蛙,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药可以饮鸩止渴?”
“你不懂医术,我给你举个例子。刘多长期服用安宁的药浑身懒怠无力,如若此时给他一服药,他首先会一扫疲态,精神矍铄。将全身的精力供给病点,呈现短暂的回春。但是,‘鸩’是一种毒药,同理,这种药的药理便是凝聚全身精力补给残败部分,最后便会导致全身精血耗竭而亡。”
林停晚感到浑身发冷,“如若一次性用量过多呢?”
苏绾乔欣赏地点头,“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聪明。人身体的活力是有限的,用量均衡的情况下都会使人头脑神志不清、头痛不止,过多服用,短时间内精力爆发人体是无法承受的……”
只有冲动,丧失理智,回归兽性。
林停晚拉住苏绾乔的胳膊,质问:“解药呢?你都给谁服下了?”
苏绾乔在地面平息后踉跄后退,费力挣开林停晚:“解药?这是我父亲的家传绝学,连药方都是我循着记忆配的,哪来的解药?”
难怪没有退路。
林停晚猜错了。他猜到了苏绾乔的报复,猜到了她用药控制众人,也猜到了全族的献祭,却猜错了献祭的方式。他本以为会是爆炸引发崖壁坍塌,没想到炸毁的竟是连通外界的通道,她要将刘家庄的人困死在这个仙人庇佑之地,自内部混乱、腐烂。
苏绾乔朝崖边走去,她的红衣衣摆在风中飘开。在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转过身来。
“林停晚,我也不是烂了心肠的人,这药我只熬了半数人的剂量,随机分发了下去,和天命赌一把运气。”
“说起来你我都是天命赌输的祭品,天意待我凉薄,我已仁至义尽。”
林停晚知道她要做什么,并不出手阻拦。
苏绾乔纵身一跃,决绝跳下悬崖。
“对了,我给这个药起了个名字,叫——”
“兰烬。”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