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工作人员误会夏洛和宋不周是一对佳人,并递出象征爱情的玫瑰花时,他才没有忍住上前揽过宋不周的肩膀。后来在工作人员瞳孔地震疑似误会什么的表情下,韩冬也终于按捺不住,将自己家那位揽到同侧。
工作人员迅速回过味来,保持一脸理解的微笑,转身朝同事招手,示意四人一桌。可更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四位明显互相认识的客人很果断地选择坐在游船餐厅不同的位置,两两一桌,甚至中间还隔着两桌。
这大概是柳烬和韩冬的底线,至于所谓的“四人约会”,如果将话筒递给他们,恐怕会得到异口同声的回复。
——现在这种非典型的状态刚刚好。
“……好吗?”
“什么?”
“我问的是,昨天睡得好吗?”
柳烬边说边将酒水拿远,抬手向高脚杯里倒上与之不太匹配的苹果汁。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蔓延,这个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举动让宋不周有些忍俊不禁,他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需要被21岁少年照顾的29岁小孩。
“还好,”宋不周说完侧头盯着他,金色的头发稍稍反光,让人突然动了动心思,他又补充,“昨夜有些凉,阳台的门好像没关。”
说完,用很直接的旁若无人的眼神看着对面。
最近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藏着事,现在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柳烬借服务员上菜的空隙心虚地眨眨眼,手底下就没停下来过,将桌面上的海鲜沙拉,牛排,樱桃蛋糕,毫无意义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才开口。
“是我失眠,去吹了吹风。”
他说得漫不经心:“结果,越吹越清醒。”
“你啊……”宋不周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昨天有两个失眠的人。
旁边桌的客人聊得正欢,反而夏洛和韩冬那桌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宋不周看了一圈,听柳烬没有展开说说的意思,他也一如往常放弃追问,托着脸欣赏窗外景色。
离开塞佛岛时,他坐在游轮房间里也像这样向外看。所以现在窗户另一侧的风景不算是完全新鲜的惊喜,反而熟悉安逸。
游船上的餐厅被偌大玻璃包围,视野通透,光线极好,桌桌都有粉色香槟酒液,人们按紧木塞,旋转瓶底,听见气泡涌出接触空气的第一时间才产生盛夏到来的实感。游船很快途径卢浮宫金字塔,多变的光线点缀出这颗璀璨钻石,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吸引,望向相同的方向。
除了正盯着水面愣神的宋不周。
这是他的习惯。
他很清楚自己对一些足以淹没人的水域感到恐慌,但某些时候,还会忍不住特意去看,像潜意识强迫自己直面。这种自虐往往能帮助他在思考的时候让思维变得更加活跃。现在水光潋滟,波纹轻缓。
倘若真像寓言故事里有神明探出头……
那祂在面对宋不周时,左右手必然会用其他选项取代金银斧子。
——“想死,还是想去巴黎”②。
上帝为证,在塞佛岛上生活时这话还没有后半句。
带着厄气的命运,未曾谋面的父母,错过的方弃白,无法直视的漫天烟花,这些都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三十计划”的结局不会改变。所以他尽可能保持自己日常的一成不变,拒绝吐故纳新,死了心要扼杀本就孱弱的生命力,觉得这样就不会觉得遗憾。后来某人提议长途旅行,让他扭转了念头,开心虽然都是真实的开心,可就像第一次玩数据线连接的电脑游戏,归根结底,屏幕内外,本质如常。
靠在椅背上,外面蓝色天空绿色树冠蓝色河水,上中下三条颜色结构变化不大,且还没到凯旋门和自由女神像等沿途景点,是个聊天的好时机。
“宋先生,你看。”柳烬抬手指了个方向。
宋不周盯着那座距离较远的铁塔,果然是巴黎城绕不开的建筑,类似某种无从哪个方向都感觉它在注视你的玩具。
等等,难不成,那句所谓的情话就是……
“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柳烬说完没忍住皱了皱眉,像吃了酸柠檬:“真像电影台词,如果不是对你,我可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
“嗯?”
“我猜你对我说的大部分话,对别人都说不出口。”
“比如?”
“比如,守,守护圣徒。”
“记得这么清楚,”柳烬突然神色认真,凑近到只要稍微靠近就能触到眼前人的鼻尖,“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吧。”
“……”
柳烬笑得不行,退回原位:“不闹了不闹了,宋先生,你看看那边。”
“又是什么。”
这回是与他们隔着两桌的夏洛和韩冬。
那两个人正在说些什么,从夏洛的后脑勺都能看出来心情不像方才雀跃,正襟危坐像两尊不正常的雕塑,方圆一米画个圆都无人胆敢涉入。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他所在的地方出现如此凝固的气氛。
这让宋不周产生不好的预感,结果他回头找到同样一双情绪古怪的眼睛。
柳烬心领神会:“高手过招,先动者输。”
“难道不是,心动者输吗?”
话音刚落,夏洛起身连带椅子发出极大的声响,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并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去二层甲板。奇怪的是韩冬将头偏向窗外,竟然完全没有追过去的意思。
“原来如此。”
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嘴角的柳烬轻轻挪动椅子,然后用肩膀轻轻蹭了一下旁边的人,说:“怪不得选游船,让人怎么跑也跑不远,我们的韩少爷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宋不周瞥了他一眼,用肯定的语气说出心中疑问。
“你提前知道他们会吵架。”
这样才说得通,宋不周之前从这家伙的嘴里得知他和韩冬的关系并不对付,正常来讲是不可能接受四人同行的,而且他也不像是会被夏洛软磨硬泡影响的人。凭宋不周对柳烬的了解,大概是因为好奇这两个人能否解决矛盾,虽然不知道一向事不关己的他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个,但能到这个地步,肯定不会是件小事。
再怎么猜也没用,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结束,宋不周决定出去看看情况。
柳烬也没想阻止,坐在原位,视线黏在离开的人身后看了好一会儿。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和韩氏集团公子产生了共鸣,看着爱人的背影,滋味属实不好受。
等人走上楼梯,他心思回笼,起身绕过两桌游客,再落座时,面前多了位神情委顿的人。
真新鲜。
仔细回忆一下,当年公司面临危机,两人凌晨酒吧碰面也未曾见到这人显露过这样一种近乎生无可恋的模样。
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心照不宣地用苦笑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想聊聊吗?”
宋不周披着薄毯站在旁边,试探性问了一句之后将另一件柔软盖毯披在夏洛肩上。
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估计可以成为很好的心理师。一颦一笑自带神圣光环的那种。后者垂下眼皮,依然沉默着。
傍晚时分,甲板上的体感温度比白天下降了不少,听说平时总有大风,几乎没人跑到室外,今日温度适宜才有不少人上来。
岸上灯光璀璨,还能看见拥有450年历史的绿皮旧书摊,无数印象派老画册与复古邮票点缀河岸,同塞纳河本尊一样,与整座城市相互依存,它们在各种艺术作品里频繁出现,营造出法国独特的文化氛围。
一阵风吹过,夏洛被反光闪到眼睛,他背过身,倚靠在栏杆上抱着手臂,是从未出现在这张天生笑脸上的落寞神情。也让宋不周更觉得奇怪,是多大的事情能让柳烬好奇,还能给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不周哥,这次是认真的。”
夏洛长舒一口气,望着看不到星星的上空,咧嘴笑笑:“我决定和他分手。”
究竟是多大的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对这熟悉的恋爱观,宋不周没有反问也没有教育,拿出手机看到一分钟前秦恒的讯息后,点开相机把镜头翻转,什么都没说直接递给夏洛,后者见到屏幕上脸色差到极点的自己,迅速调整状态拍摄一张角度清奇的照片,随后又对着岸边拍了好几张一起发到群里。
尽管如此,最近研究心理学到入迷地步的秦医生还是发现了端倪,却也没多问,只发了句“玩得开心,有事随时电联”。
见宋不周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手机,反而对自己断崖分手的决定毫无反应,夏洛裹紧身上的毯子,无聊得在脑海里复盘刚刚韩冬对自己说的话。
信息量太大,导致粗略想想就无比头痛。
他认识到自己好像比想象中还要难过,同时又有点心疼那位无法把握命运的少爷。但无论怎样,占据上风的情绪还是生气。从他缺少大局观念的视角看去,自己看上的男人实在没骨气。莫非自己得支棱起来,现在回去,鼓动大少爷造反吗?且不说这位少爷会不会从利益角度出发拒绝为自己带来难堪,退一万步,就算他同意了,转眼就会变成一个所有银行卡全部冻结,被业内人人避之不及的穷光蛋,自己要反过头来养他吗?这倒也不是不行,塞佛岛地方小,花销不大,酒吧的营收虽然不多养两个人也够用……
在他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被宋不周带到后面的座位旁。夏洛在坐下的瞬间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担心地看向一旁眼眶泛红,精神头不佳的人。
“不周哥,你是不是累了啊?”
“没有。”
“确实有点凉了,你快下去吧,不用陪我,我只是需要吹吹风。”
……今天需要吹风的人还真多。
“没事,”宋不周朝围栏看去,煞有介事地扬了扬下巴,“这不是怕你跳河。”
夏洛眨眨眼,发自真心地笑出声:“没到那程度,何况一点都不酷,你知道的,每次分手,我都是最洒脱的人。”
语气竟然还带着些骄傲。
“所以?”
“所以,一会儿靠岸的时候,我也会很酷地消失。”
事实证明,再聒噪的人失恋后也需要一个人静静。
宋不周像是在思考什么,没说话,就直直看着他。
最近这招还算好用。
夏洛被盯得心里打鼓:“好吧,会跟你联系的,但请不要出卖我。”
这是铁了心想要来一出公主出逃的戏码。
宋不周点了点头,在身后的外国人交流正投机时,突然联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你会法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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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英语也一般。”
韩冬说完,抬眼看到柳烬脸上浮现出一副很不理解的表情,他伸手比了个数:“有五个人跟着,不会出事。”
“你们当少爷的都这么任性吗?”柳烬直视着他笑了笑。
要是放在平时斗嘴,韩冬一定会说“和你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然后展开新一轮较量。但现在烦透了,实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少爷的头衔也比平时更毫无遮拦地戳中痛处,毕竟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可以更任性一步,却很难做到。
岸上灯火初明,人来人往,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比两月前面对突如其来的“联姻计划”时要镇定许多。
韩冬早前被评为最不可能接盘集团的人,甚至现在一部分忠心耿耿的员工起初都在背后说些不知真假的小话,各种满足自我存在感的恶言铺天盖地。而韩冬后来成为集团负责人纯属意外,本该拥有自由废物的人生被连拖带拽地走上不容有岔路口的轨道,竟然连俗套的利益婚姻都降临到自己头上。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没有哪位被从小宠到大的千金愿意嫁给一个同性取向者,这也是他最后能够拿来与父亲抗衡的底牌。
但当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对这个秘密毫不意外,且在下一秒知道联姻对象性别为男的时候。
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还是破灭了。
人生中最灰色的经历,不是当众出柜被指指点点,声嘶力竭甚至断绝关系,而是对方早就知道并且计划利用这一点许久。坐在沙发上的韩冬看着眼前面目陌生的所有人,好像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垂下眼皮,扫过平板上看不清五官的照片,他想到肆意自由的巴黎,又想到了夏洛。
夏洛,自己和夏洛该怎么办。
面对夏洛,他有纸包不住火的自知之明,藏不住的东西不如直接戳破,将选择权交给有资格的一方。而根据刚刚决绝的背影来看,他将真正做到为韩氏集团献出所有。
说来还真是可悲,不是吗。
正巧这个时候,服务员为属于他们的两桌分别送去餐后甜点。
韩冬以任谁听都能听出是借口的话搪塞住对方,起身走到两桌之隔的另一个位置。
柳烬一个人盯着桌上被嫌弃的蛋糕,收起笑容,拿叉子碰到奶油的时候,又放下了。
他两手交叠在膝盖上,看着窗外暗得越来越快的天际。
巴黎是座神奇的城市,天色越黑,城市的香槟色光芒越浓重,惊人心魄的浪漫氛围突然活过来,大概会有不少游客会在这时刻才将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的法国完全覆盖上。
柳烬的淡金瞳孔随着路灯明明灭灭,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时间询问,他才突然回过神来。
今天是几号?
他原本没有拖延症,但某些特殊的事情总会让人想一拖再拖,像搭建出某巨大的赌局,在过程中要么发现更两全其美的办法,要么最后满盘皆输。
今晚关上阳台的门,但愿不会被发现。
他得好好想想,也得好好计算一下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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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埃菲尔铁塔的灯光秀准时开始。
宋不周也和其他游客一样,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栏杆前欣赏美丽高贵又震撼的游船终点。
柔和晚风里,星星点点闪烁。他时不时分神回头去看楼梯口,心想柳烬也不像是会带动错误节奏的人啊,难不成那韩冬铁了心不打算上来找人。
“他要是上来,我还真有可能跳海。”
夏洛顺势朝下面看了看,有点畏缩地收回脑袋。
他揉了揉眼睛:“哎,迎风泪。”
宋不周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也是好事。”
“什么?”夏洛还在揉眼睛,“眼泪排毒法吗?”
“我是说,他向你坦白真相,又不来干扰你思考,这是好事。”
他很聪明,毕竟没有智慧是无法带领濒临衰落的集团走到如今的地位。
夏洛:“他只有在发现自己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才会这样。”
宋不周:“所以你更希望他骗你?”
“在他有信心能骗一辈子的前提下,当然。”
夏洛的头发被风吹起,扫过眼睫,他自顾自说完才恍然意识到什么,扭头望着旁边的人。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灯光尽数熄灭,铁塔融于黑夜。
宋不周没预想到这个景象,吓了一跳,无意识地靠近夏洛半步。当他的手臂碰到夏洛的手臂,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对劲,再转头,果然对上后者在黑暗中也有光亮流转的眸子。
看不懂。
宋不周觉得很奇怪,后背到前额叶的每一寸神经都被这眼神盯得不太自在,像两个人的处境在默不作声中完成了一次交换,伤心痛苦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游船即将停靠,没时间多说,夏洛检查包里的东西以防落下什么徒增尴尬。
他在大步离开前,不忘回头补充一句。
“不周哥,一定和我保持联络。”
“好。”宋不周点头回应。
本来话题到此为止,今天的故事也接近尾声,但那位衣着花里胡哨,走到楼梯口的人又古怪地转身。
“可不要跟我学玩失踪这招,我有练过。”
“……”
宋不周太阳穴抽疼,一时间没听明白。
话题怎么到了自己身上?
还有,自己在这异国他乡怎么会玩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