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在敲门。
几乎是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宋不周吸了一口气从沉溺十二小时无法自拔的昏睡中醒来,耳边还残留着来自秦恒喋喋不休的理论派说教。
所谓“令人节律紊乱的睡醉现象”通常体现在四肢没有骨头,酸软乏力,全身上下除了眼皮之外的所有都定在原位动弹不得,而有关昨天经历过的行程就像房间里信号不佳的Wi-Fi,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直到晕头转向的恍惚消解大半,某部分记忆碎片仍然不可避免地将永远留在大不列颠。
也可以说是旅途风景切换时必然会发生的事吧。
好在从伦敦到巴黎的交通非常方便,只需要乘坐两小时欧洲之星便可直达市中心,整体算下来比去爱丁堡还要快不少。
所以哪怕因为时差缘故被从表盘上莫名偷走一个小时,在抵达从未到访过的新国度后也并没有如想象中难以适应。换句话说,相较于阴雨连绵的伦敦,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巴黎更适合人们优游卒岁。
#松弛有度#
#慵懒惬意#
#艺术与自由的化身#
诸如此类旅行社宣传标语和游客心中“法式风情”的代名词被窗外一名过路的男子用地道法式英语笑着说了一通。
最后,他倚在路灯上指向不远处,朝身边的人尽情吐槽着这些刻板印象。
“我亲爱的朋友,睁开眼看看吧,三点钟方向的罢工游行队伍,那黄马甲和浪漫有半点关系吗。”
“和你脚边的老鼠比起来,还算能接受。”
“嗯?”
“哦……”
“哇啊啊啊啊——!”
卧室里,宋不周半睁不闭地眨了眨眼。
被外面渐行渐远的嘈杂映衬,视野内的房间像块安安静静的焦糖布丁,该说不说,还是和浪漫十分挨边。
嗅着令人心安的小麦香气,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柔软薄被堆成一团,没多少压迫感,还被烤得暖烘烘,仿佛能溶解所有疲累,那道从窗帘有限缝隙里溜进来的阳光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做过多停留,一路攀爬至书架和地毯。而旁边阴影地带却空空荡荡,残留的温度稍纵即逝,没有任何褶皱痕迹。
也没有伦敦时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动静。
亦如之前在塞佛岛上的每个周一清晨,扮演两日完美情人的家伙奔赴更华丽的舞台后所留下的空落。
不过说实话,他已经挺久没有梦到那座岛屿,甚至青苔书店。
就连昨夜一大半意识被苹果酒袭卷,脚步虚浮闯入沉醉间,游荡到尽头,睁开眼率先看到的都并非日复一日的山巅。当时巨大的不习惯蔓延全身,宋不周快要缺氧,凝滞许久才肯接受眼下重返的境地不是其他。
而是,竟然是。
黎明前的多佛白崖。
书里写过,任何事物都不是永久的。记忆覆盖也不是什么坏事,世界上因受到刺激躲进虚假记忆中的案例比比皆是,更何况眼前的并不是空穴来风,都是真实经历过的美好画面。
想到这些,他内心变得无比平静,开始像探索者那般独自行走在明亮恍惚的梦世界。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多远,正上方的云层就越压越近,形态诡谲,怕冷的人只好用右手抓住围巾遮挡大半张脸,两肩顶着巨大阻力,狂风剐得耳廓生疼,脑袋里被呼啸声占据。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完全漫无目的,却又无论如何停不下来。他看得见脚边若隐若现的悬崖,但貌似已经可以毫无波澜地将其忽略,保持目视前方的姿态,等风浪平息后,意外地听见一道平静从容的声音。
“只有在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才能学会生活,因为我们并不活在活生生的当下一刻,而是活在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未来①。你为什么要在这句话下面画线?”
宋不周愣生生定在原地。
黑云骤然散去,画面变得清晰一些,他看见穿着淡绿色针织外套正低头阅读的方弃白。
对方没有看过来,只是笑了一下,继续念书:“死亡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是唯一不能带来快意的执念。甚至在你想死的时候,你对自己的愿望也会怀有含蓄的遗憾②。这句也是一样。”
“为什么画线?”
像时隔多年被翻出最想隐藏的旧账,宋不周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头:“没有原因,只是每次翻开这本书,都会习惯性把读不懂的内容标出来,怕忘记。”
方弃白:“留给十年后再看?”
他开始碎碎念:“不过,这两句很好理解吧。”
宋不周有些出神,挪动脚步靠近视野中的侧影,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
虚幻的天地当中总会出现时间空间扭曲的状况。背景画面不受控制地随机拼接,远远望去,与蔚蓝海水相近的并不是连绵起伏的崖壁,而是生活了足足二十九年的塞佛克治斯镇。港口码头仍旧熙熙攘攘,热闹的声音甚至可以直接传进耳朵里,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直接通向拥有墨绿色窗格的弧形落地窗,其背后桌面上干花凋零,花瓣散落满桌,在枝叉影子上重新构成繁茂的花束。风一吹,书页摩擦声戛然而止,视线被拉回近处。
脸上有淡褐色雀斑的少年将深蓝色书本合上,咧着嘴看向这边,伸出手。
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这个笑容。
宋不周已经确信自己在梦中,眼前的画面百分百不是现实,但仍然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捕捉。
没成想天光亮起的瞬间,旁边有人竟然先自己一步目标明确且坚定地搭了上去。
擦肩而过时,那捷足先登的家伙偏过头来,用双澄澈的眼睛看了一眼29岁的自己,不带任何情绪。
而后者,同时在用一种比失落更像恍然大悟的表情面对自己16年前的模样。
这是清醒梦,没人知道真正的主宰者位于过去还是现在。是小小少年想象力丰富的预言梦,是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内心动摇之际午夜梦回寻找“初心”,还是离去的人因放心不下红尘牵绊的好友而完成的托梦。
无法定论,但不久后,命运会替他们所有人做出选择。
很快地面开始无限倾斜,几乎直通天幕。
方弃白直接将书本与装满话剧海报废纸的垃圾袋抛下悬崖,右手紧紧牵住他眼里唯一的宋不周向山脚逃跑。
来不及多想的宋不周重心不稳,即将向下跌落,下一秒有人将他稳稳拉住,护在怀里,亮眼的铂金色从眼前划过,两段声线不同的音频,一远一近,在脑海中汇聚。
——“别怕。”
“再多睡会儿吧。”
梦里那位散发淡金色光晕的人早早起床并十分自然地完成单方面早安吻,轻手轻脚调整空调温度和湿度,甚至抱枕位置,然后在化身美厨娘之前先站到旁边欣赏许久,从均匀的呼吸能够看出床上的人难得不再做噩梦。
于是柳烬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将人闹醒,希望他能尽量拥有充足的睡眠。
就这样,某只瞌睡虫多睡了一个小时。
露台外阳光迁移到花盆上,馥郁芬芳的味道一路飘到香榭丽舍大街,站在窗框的位置除了俯瞰核心街区的繁华还能看到巴黎最高建筑——埃菲尔铁塔。
钢铁构件泛着金属光泽,温度停在模棱两可的数字,人们穿着卫衣裙子,什么季节的衣服都有。敲门的人认为自己得到默许,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夏威夷花衬衫也沾染上户外不冷不热的温度,他纵身一跃扑到床上,露出招牌虎牙笑容。
“Surprise!有没有想我呀!”
“……”
“等等,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
也不知道谁昨天在群聊里剧透了一百遍,甚至精确到几点几分几秒,哪还会有意外的感觉。宋不周没力气说话,坐起来揉了揉水肿的眼皮。
夏洛见他不再赖床,也像只猴子灵活地蹿到地面,光着脚走到旁边拉开窗帘,衣服上粉蓝椰子树花样被晒过后才让人感觉这下是真的到了夏天。
“日上三竿,咱们该出发了,刚看到攻略说有的商店两三点就关门,真不知道法国人到底在用什么赚钱。还说他们一年中有几个月完全不上班,好夸张啊。”
怪不得在白崖上见到不少去度假的。
……怎么又想到白崖。
宋不周受不了自己一半神思在世界尽头飘荡的状态,抓紧时间趿拉着拖鞋,几乎闭着眼完成洗漱,再出来时看见夏洛正趴在露台栏杆上欣赏街头艺人的小提琴表演。
他们从来没有在塞佛岛之外的地方见过面——清醒后慢半拍地涌上一股陌生又奇特的感觉。
他没去打扰那好久不见摇头晃脑的家伙,先在床边换上干净清爽的外衣,整理时又觉得手上有点别扭,左右找了找,三步走到台灯仍然亮着的书桌前,戴上戒指。
和伦敦时不同,这次桌面没有铺满文件和字迹潦草的笔记本,反而暴露出木头原色,甚至连墙上的软木板都只剩下几枚干干净净的咖啡豆图钉。
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昨天晚上,他分明在悉悉簌簌的响动里醒了一次。半透明纱帘被吹得鼓起,他看到后面站在月色下的柳烬,那个人身穿墨绿色睡袍,胳膊搭在栏杆上,头发乱飞不停,可眸子却异常专注地盯着路边花店门口的荷兰菊出神。
即使纱帘削弱了轮廓,也能感受到他貌似在为什么而发愁。
因为从未在自己面前吸过烟的人竟然手夹火星,另一只手拿着熄屏状态的手机贴在耳边,像在听长语音。宋不周本想去问问怎么了,但舟车劳顿让他半睡半醒,实在无力撑起躯体,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走过去了,结果却只是眼睁睁看那人坐去书桌前。
纸张摩擦声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
让他在沉入深层睡眠的最后一刻,思考着:规划路线是这么纠结的事吗,难道法国也有山?
-
“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有了。”
夏洛被晒得解开最后一颗扣子,边说边转身。
楼下小提琴曲由快转慢,仲夏柠檬香薰的尾调藏在面包味的背后,一切都是那么舒缓轻柔,本想就眼前人今日穿搭做出犀利点评的话痨下一秒忽然一反常态,像刚要播放的录音机卡进石子,嬉皮笑脸全僵在脸上。
紧接着打了个声量极大的喷嚏。
“怎么了,热伤风?”宋不周随口问。
“一想二骂三才感冒呢,”夏洛抽了抽鼻子,“估计是某人在想我。”
说完,他不动声色拦下宋不周企图拉开抽屉的手,将人拽到露台小圆桌前:“哥你好歹吃两口,不然我可不敢把你带出去。”
监督吃早饭,这可是拿来和柳烬交换时间的条件。
宋不周把胳膊抽出来,摸摸胃口,昨晚喝了点低度数果酒,现在还真有点饿,更何况眼前是黄油香法棍与虾仁滑蛋三明治,香蕉巧克力可丽饼,煎到焦香的培根,纸皮烧麦,还有咸粥和奶油蘑菇浓汤,可谓是中西混杂的丰盛早餐。
他数了数盘子:“早餐而已,这太夸张了吧。”
“你猜猜这些都是谁做的,”夏洛坐下,端着杯子喝了口果汁,随后与玻璃杯默然对视,“老天,甚至连这个都是鲜榨的!”
这还用猜吗,宋不周扫过街角某个格外突出的身影,语气毫无起伏地念出答案:“柳烬。”
夏洛歪了歪脑袋。
宋不周拉开椅子坐在对面,把距离自己最近的盘子推到中间:“除了他,没人会买这么多蝴蝶酥吧。”
“……也对。”
之前到访青苔书店都会注意到桌上堆着好几个蝴蝶酥礼盒,夏洛脸皮没薄过,这次也像之前每次那样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片放嘴里,咔滋咔滋咀嚼。
但大概是今早被投喂的松饼太扎实,导致他现在尝不出这干巴巴的东西哪里美味,于是吃了一个就及时止损,开始有些无聊地单手托脸玩手机,时不时瞄一眼面前的人。
在此之前,照片和视频通话中与异国背景格格不入的身影,此时此刻反而与巴黎相得益彰。悠然闲适的白猫,眯着眼,身体舒展,还不忘发挥主人翁属性为他分餐,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两三月之前还有厌食倾向的人。
看着看着,夏洛嘴角微不可察上扬了一下,偷偷给秦恒发了个“强壮”和“OK”的表情。
“小没良心。”他放下手机。
宋不周鼓着腮帮子抬头,像只无辜的仓鼠:??
“也不知道吃哪去了,我的不周哥啊,脸上是一点肉都没长,”夏洛边说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半空比划出夸张的“V”字,“现在不会还是一天一顿饭主义者吧。”
“自从旅行开始,一日三餐没有落下过。”
“可你的胃。”
“还好,只是刚开始消化不下,现在已经差不多适应了。”
“那太棒了,秦医生得高兴到飞起!”夏洛手速极快,眨眼间传递完好消息,笑吟吟地看向客厅里那静音播放更无聊的爱情影片电视屏,突然饶有兴趣开口问道,“哎,你和柳明星确认关系了?”
见眼前人装没听见,他咧嘴笑笑,继续自说自话:“应该确认了吧,相处的好吗,他的表现怎么样,你的心情怎么样,有想要发展成长期关系的念头吗?你不知道,虽然金洲事务所把消息严防死守,但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太多人脑补你们的爱情故事,我都点赞收藏了,你要不要读读?”
宋不周:“这个牛奶有点凉了。”
“话说回来刚刚见到的时候感觉他有心事,像没睡好,你们是昨晚折腾太久还是最近又闹别扭了,难不成摩天轮上那件事还没过去?”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么多话。”
话音未落,夏洛就已经放下手里的曲奇,身体力行地表示如果非要在说话和吃东西里做选择,他将义无反顾选择前者。
“我说你,小吵怡情,该过去就过去,但陷入爱情也不能忽略糟糠之妻,三人群聊都快变成我和秦医生的私聊了。”
“我发过照片。”宋不周这次反驳得倒是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