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大喜欢他,他虽然小,但是已经能觉察到这一点。但是她偶尔会对他说起已过世姐姐的事情,那时神情总是格外温柔,人也非常温暖,他总是沉醉在这样的姐姐里。
迟母用嘶哑的声音说:“是叫迟圆,小满是小名,当时村长给起的,说她是有福之人,可惜……”她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何云煦垂眸凝视着这张照片,笑了,嘴唇却渐无血色。
一道爆裂的闪电劈开天际,强烈的光度持续了两三秒,随后是一连串轰隆隆的雷声。
迟然走到窗边,担忧地向外看了一眼,对何云煦说:“哥,雨好大,你今晚就留在我家里住吧。”
何云煦说:“有地方给我睡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挤一晚,我床大。”他说。
何云煦微微颌首,他当然不会嫌弃,他又不总是养尊处优。小时候被他爹丢进军队训练营,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天天啃馒头糠咽菜,条件其实比这要艰苦多了。
晚饭他没怎么吃,可能是淋雨使他不舒服,胃里像塞满有棱角的冰块,不断痉挛并疼痛着,使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睡前,迟然殷切地给他铺好床。两个男人也没什么讲究,只不过迟然还专程抱了床新被子给他铺。虽然他对何云煦莫名有种亲近感,但是他直觉不该怠慢他。
他的床是两张小床拼起来的,睡两个人也非常宽松。
这边娱乐活动少,所以老人全都早早上床入睡,年轻人算是例外。
何云煦正在站在窗边接电话,想法子哄宝宝睡觉。
陈槐和阿姨两个人正手忙脚乱轮流抱着这个哭闹不止的小婴儿,使出十八般武艺哄她开心,皆没什么成效。
陈槐咬牙切齿的声音传过去,“真是养了个小祖宗!”天可怜见,他连对象都没有,却要独自抚养小孩。
何云煦说:“你耐心一点,给她喂过奶了吗?”
“喂了,一天喂好几遍,阿姨说跟以前一样,但是吃得不多。”
哭声里,陈槐觉得自己比她更无助。
“安抚奶嘴呢?”
“给她吃,她自己吐了。”
“你抱起她,嘴唇贴着她的眉心亲亲,她有安全感容易睡。让阿姨把电话放到她耳边,我哄哄看。”
陈槐只想赶紧哄好,立刻照办。
他往她眉心亲了一下,宝宝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他,安静了一两秒,又爆发了一阵更强劲的哭声,像一只打挺的鲤鱼,难以招架。
何云煦听见动静,赶紧说:“不是让你这么亲,要轻轻用嘴唇贴住眉心,静止不动。她还喜欢被拍背,你轻轻拍拍。”
陈槐想,这还真是麻烦,也就他有本事制住她。
“宝宝,爸爸在这儿呢,别哭,爸爸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何云煦温柔地出声,然后夹着嗓音哼了首柔和的曲子。
另一边,宝宝瘪着嘴巴朝陈槐绑绑打了两拳,又哭闹着去掐他的脸,等听见了爸爸的声音,整个人才乖下来,渐渐招架不住这套组合拳,眼睛惺忪地闭上。
一直过了十分钟,陈槐才敢动。
宝宝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颊通红通红,但是呼吸平稳,好像已经睡熟了。
陈槐用小小声道:“怎么办?我不敢放下,万一又醒了怎么办?”
“醒了就重新哄。”
陈槐顶着被掐红的半边脸,顺利地把宝宝转移到床上,勉强松了一口气,希望今晚她千万别醒,他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过好觉了,真不知道世界上那么多父母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恼怒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快了,后天可能就到了,耐心点。”
陈槐又问:“你到底去干什么?”
何云煦敷衍道:“回去说。天晚了,趁宝宝在睡,你赶紧休息。”
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机丢到一边,靠在床边盯着虚无处出神,突然想喝点酒,或者抽支烟,随便干点什么都行,想给情绪找一个出口。
迟然洗完头进来,他也不习惯这么早睡,两人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
何云煦问他在读什么专业。
“在电影学院读表演专业。”
“哦。”他问,“怎么会读这种专业?”
“其实是姐姐以前上高中的时候,被一个星探看中了,但是她没有兴趣,拒绝了好几次。后来那个人知道姐姐还有弟弟,就找上我爸妈问我想不想去,我比较感兴趣,糊里糊涂就走上了这条路。
“而现在想想也挺好的,以后我成为一个大明星,姐姐肯定也会看见我吧。”
他有点怅然,都十多年过去了,他变化那么大,也不知道姐姐还能不能认出他。
他问何云煦:“哥,你是做什么的?”
“毕业以后当老师,还当过一段时间家庭煮夫,现在和发小一起创业。”他漫不经心说。
“听起来很厉害。”迟然似懂非懂,然后一拍大腿,笑道,“真巧,听我姐姐说,我二姐小时候就梦想当老师呢!”
“哦?她们两人关系真的很好呢。”
“是啊,听说姐姐离家出走其中就有二姐的缘故……”
何云煦说:“我好奇你二姐怎么出的事。”
迟然翻了个身,犹豫说:“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情。”
“听爸妈讲,我姐姐从小水性好,但是我二姐却不太好。某天两人一起去水边玩——那道水就是我们来时路上那条河,平静时其实很清澈——姐姐下水之后小腿突然抽筋,开始呛水,二姐发现不对劲,喊了半天没找到大人,太过着急便也跟着下水,姐姐被推到了岸边,可是春天水急,二姐最后却被冲走,没能上岸。
“出了这件事情,我姐姐一直非常愧疚,总觉得是她害死了妹妹,也是因为出了这种事,后来爸妈才又生了我。”
何云煦倾耳听着,闻言道:“你是个好孩子。”
迟然不好意思笑笑,接着叹气说:“我知道姐姐一定是非常痛苦才会离家出走的,你别看我爸爸妈妈都不乐意提她,其实他们也非常想念我姐姐,想知道她那么多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何云煦说:“我也可以帮忙找一找,刊登在报纸上或者发到网上,我有渠道。”
“真的吗?”迟然眼睛亮着。
何云煦看着他和迟意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嗯”了一声。
迟然觉得和他真投机,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他才熄了灯,准备睡觉。
泥瓦房隔音一般,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雷电轰鸣,充斥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点。
何云煦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后背闷热,胃里却是冰冷的,有一种强烈的呕吐冲动,令他脊椎一阵战栗。
过往与爱人相处的画面一帧帧从脑海中闪过,他的告白和誓言,她的隐瞒和欺骗,在记忆里无限放大,不断刺痛他的神经。
所有不对劲和反常全部都找到了答案。
可是,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把全部的真心都给了她。
她却只给他,无休止、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他反胃得厉害,心理和生理的恶心达到顶峰,忍不住想吐。
喉间一甜,他猛地呕出一口血。
黑暗中,有些鲜血顺着手心滴落在衣服上,他狼狈地用纸巾擦拭,穿好鞋开门出去找水清洗。
***
第二天,何云煦吃过早饭,要离开了。
老两口极力挽留他,有一个医生在旁边,吃饭睡觉都更安心了。
迟然也诧异道:“事情办完了吗?不再多留一段时间吗?”
何云煦找借口推辞:“家里突然有点急事,没办法再多停留,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和叔叔阿姨。”
迟然不疑有他,点头说:“我知道了,家里有事,那还是赶紧回去吧。”
何云煦接着道:“昨晚说帮你找姐姐的事情,我回去就开始着手办,不过恐怕还需要两张她的照片,这样更好找。 ”
迟然说:“可以啊。”他重新将相册找出来。
何云煦随便挑了张,又将两姐妹合影的照片拿出来,问:“你二姐的照片只有这一张吗?”
迟然:“嗯,只剩这一张,我二姐不喜欢拍照,所以照片非常少,很久以前还弄丢过很多张。”
何云煦面不改色说:“你姐姐如果在报纸上看到这张照片说不定会被触动,主动联系我,这张我就拿走了。”
迟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将这张照片交给了他。虽然是唯一一张老照片,但是外人拿着没什么用处,恐怕是真心想帮他找人才会拿走,所以他很放心。
临走时,何云煦主动留下了自己私人联系方式,告诉迟然如果遇见难事可以联系他,无需和他客气。
何云煦开车下了山,又开了一整天,路过一个小乡村时,雨停了,刺眼光线拨开了厚重乌云层,像一道道光柱刺向大地,空气中满是青草尘土气味。
他下了车,眯了眯眼睛看向太阳的方向,然后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到了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只打火机。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在一块石头旁停下,他将毛茸茸的手机挂链当成引燃物点燃,然后那张老旧的合照放上去。
火舌飞快舔舐照片,范围越扩越大,焰火中,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有一头颜色偏浅的短发,笑起来眼眸弯弯,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乍一看竟与何宥慈有七八分相似,无疑是一个成功的赝品。
他那双惯常带亮的眼瞳,此刻正沉沉盯着照片,确保它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无法容忍女儿作为一个替代品出生,哪怕原来的人已经去世了也不行。
他也绝不允许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以后,小满的长相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的女儿会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火焰减弱,余烬也一寸寸暗下去。
何云煦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远处翠绿的草丛里,一枚银色的戒指,静静躺在土地上,正闪烁着露珠般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