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秋勾勾手,从许港手里拿出一枚最大的枣,在手心里捏了捏,最后送进许港嘴里。
“干嘛喂我,如果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这报酬未免也太低了。”许港咬开脆枣,汁水溅到顾昀秋脸上,他哼了一声,怪笑着拿纸擦净顾昀秋红肿的脸。
自作多情。
纯粹嫌你吵而已。顾昀秋第一次发现许港有那么多废话,他就那么往椅子一靠,开始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磨得他耳根子要起茧了。
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顾昀秋再次摊开手索要手机。
“不给,反正你怎么样我都喜欢。别好奇了,看了只会给自己添堵。”许港嚼碎了枣核,再吐到垃圾桶里,全程避开顾昀秋视线,也避开他伤痕累累的脸。
顾昀秋沉下眉头,直接去抢许港攥紧的抢手方块,推拉几个来回见许港真不撒手,气恼地转过身,背对着他陷入死寂。
“你生气了?真生气了?”许港用手机戳戳顾昀秋背脊,没等来回答,叹气道:“给你给你,等下看了你又不高兴,不看又说我瞒你,我怎么这么难做人呢。”
顾昀秋翻过身看他,眸光轻盈流落他身上,没接过他的手机,用手指指着脑袋,期待许港从裤兜掏出他的手机献上。
“你手机没电了在车上充着呢。你到底要不要啊,我手机像素比你那老人机好一千万倍,不就照个镜子,少挑三拣四。”
顾昀秋觉得他言之有理,接过来划开锁屏,对着许港臭脸一扫,咔嚓解开锁,点开相机扫描自己的脸。
“你不都知道密码了吗,干嘛还多此一举。”许港好笑地看他臭‘丑’。
顾昀秋原本瘦削的尖脸吹气球似地膨起,俊逸五官在大脸上缩水了一圈,他不给看也是为了照顾病患痊愈的心情。这芝麻饼反不领情,活该现在一脸震惊地瞪着镜头框盛不下的鱼泡脸,愁云密布满脸哀怨,大饼湿乎乎往下淌阴云,该!
许港怕顾昀秋受不了刺激,准备没收作案工具,病房响起一阵滚轮滑动声,小护士推了一车瓶瓶罐罐过来按时巡床,看了眼杵在吊瓶架前碍事的陪床家属,“现在要给病人换药了,你回避一下。”
顾昀秋还在对着手机东南西北全方位寻找消失的下颚线,闻言瞥了许港一眼,默默握紧了手机。
“没事儿,我和他熟到穿同一件睡衣。你忙你的,他不介意当着我面换药。”
“……”顾昀秋往床边挪了挪,力破两人太熟谣言。
小护士换排插的动作一顿,许港脚下可都是缠绕在一起的电线,她光配对都费劲,这人还这么看不懂眼色地挨在氧气机供水管边上,她语气凝固住,“那麻烦你现在下一楼缴费处缴下今天的住院费吧,顺带把明后天的钱也一起存了,方便医保后续报销的审核流程。”
“先垫付三天够吗?”
“你不放心就去问问主治医生,他那儿应该还有后续疗养的具体安排。”这下就够把这人支开半小时,而且主任也不会再安排她去给烦人的关系户做检查了,小护士心想。
“那我走了——”许港伸长脖子,隔着几个护士看向顾昀秋,对方轻抬起头回望他一眼,敷衍一笑,继续低头拨弄手机,没有挽留的意思。
“丑没良心的。”许港嘟哝完,捏了颗枣子放嘴里离开了。
“来吧,我们做例行检查。”护士掀开顾昀秋病号服,用探测仪不断扫描他伤口,扫一处问一嘴有没有异物感,呼吸还疼不疼,昨晚到现在有没有出现吐血现象。
得到了否定答案,护士友善地笑道:“你身体素质很好,恢复的还不错,预计两天后就能出院了。”
顾昀秋重新套上衣服,对自己的惨状不感兴趣了,反正既已成事实,再照照妖镜也变不回真身来。
没去看许港其他软件的隐私,顾昀秋百无聊赖点开相册,按照日期顺序一张一张翻看。
最新照片是几天前于石风村拍摄的各类风景照,除了大山之外,相册里还安静躺着书吧从一堆建筑半成品,到初具建筑物框架雏形,再逐渐形成大型书吧规模,几栋颜色艳丽、外形类似小蘑菇的童真小屋慢慢完工的全过程。
许港没有说谎,他完整参与了书吧建造。
图片底下有一行备注:
【爱屋及乌,顾昀秋小屋。】许港在旧书吧前和孩子合影,画面里的孩子都笑容灿烂。
【小蘑菇淋雪长得快。】钢筋木板被雪浸透,李队愁容满面。
【顾昀秋好久没画画了,他画画的样子好迷人。】顾昀秋坐在直梯顶端,单腿伸开搁在下几阶台阶上,表情肃穆动人。
【努力搬砖的第三天,头痛、脚痛、心痛。】西装裤上破了个洞,许港拿着小花伸到镜头前挡住破洞,弯曲的指节嶙峋,指甲上沾满黄泥。
【再见小蘑菇,顾老师我带走了。】顾昀秋在前景回头拍摄蘑菇屋全景,许港露了半只眼抢镜,还有工人、小学生、老人家占据画面三分之二作背景,画面里的每个人脸上皆是大丰收的喜悦。
这组纪实摄影拍的不错,回头得叫许港转发给他。
顾昀秋滑动手指,离开石风村,重回京城。
滑动一下,劲爆床照……
再滑,艳照……
滑,裸……
顾昀秋被噎住了,剧烈咳嗽起来,惹得拔针的护士过来急切询问:“怎么了,对新药过敏?”
过敏引发的窒息反应可是会要命的,护士取出呼吸面罩准备给顾昀秋套上。
顾昀秋边呛红眼边飞快打字:“被口水呛了。”
“那就好,不舒服要说,打字更好。”护士无意识瞥了眼手机屏幕,顾昀秋立马摁掉,心虚地扭开脸。哦……看来是看了不可告人的东西,年轻人都这么欲求不满吗?
再有钱的人也不能免俗,所以说大家都是凡夫俗子,精神一空虚,思想就老滑坡,病恹恹了还想入非非可不好。护士利落地给顾昀秋两手都插上针,颇为感慨地想。
顾昀秋等病房闲杂人等清空,确保连只带眼睛的活物都没有后,开屏输入结婚日期,郁闷翻看相册。
近期一水儿的潋滟照夹杂几张涉嫌商业机密的文件高清扫描图,许港自个儿的照片一张没有,要是被人捡到这部手机,他毫无疑问会被当作失主,眯着色/情的眼睛登上报纸寻物版面的通缉令。
忍住统统删除的冲动,顾昀秋继续下滑。
烟花漫天的盛况在屏幕里炸开,他看到了许多侧脸照,是公司开业那天,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顾总。
手指颤抖地有些握不住机身,再往前走,日期跳的频繁起来,没有任何记录的时光一跃而过,顾昀秋无法从那片灰白里窥探许港的生活。
时间来到春天,立春之后。
满屏都是画作,素描的许港、油画的许港、彩铅的许港……各种各样被定格下来的许港。
许港似乎很喜欢他的艺术照,每一张相片的右下角都有颗小小的星星,那是收藏的标志。
顾昀秋点开一副许港的大头画,放大画作右下角,有一个熟悉的艺术体签名——顾昀秋。
和其他画家不太一样,顾昀秋是个慎重的书法家,对于作品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固执和不理智,他只会在认为完美的作品中谨慎签下大名,宣告画作的所属人。至于那些不被认可的作品,随便拿去当草稿还是抹布,无人在意。
哪怕失忆,也不会湮灭的肌肉记忆,那个“顾昀秋”给他精心画出的“许港”加了收藏。
顾昀秋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草率,一张张点开不同画作,无一例外地都看到了签名。
这怎么可能?他的艺术造诣退化就算了,怎么审美还随着流逝的记忆一起消灭殆尽了呢?失忆的“顾昀秋”居然这么爱许港,爱到抛弃所谓的艺术风骨,也要为爱人盖上印戳。
神经元突然像被紧箍住般割裂的痛,无数混杂着笑意和哭声的潮水冲破阻碍,化作尖刀割开潜意识为其精心塑造的屏障,屏障碎了一地,潮水发出蓝幽幽的光,如宇宙大爆炸留下的放射物,扭曲蠕动的射线破除妨碍顾昀秋施展手脚的线条,毫不掩饰地用原滋原味的记忆洗刷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于是顾昀秋顿悟了,那些被刻意忘记、不愿怀念、怕是梦魇的记忆——全部回到身体里,记忆神经元火速建立起突触,将刺激一个接一个传递,片段一个接一个串联,过往全部在大脑里加载完毕。
顾昀秋痛苦地闭眼再睁开,过了一遍失而复得的回忆,找回了对这具身体全部的掌控权。
感觉微妙,感官暴跳,感情煎熬。
意识剥离的失控里,顾昀秋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没法和许港重建信任,无非是害怕重蹈覆辙,而那段空白回答了他的不安。
你看,在你失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岁月里,许港把你照顾的那么好,没有趁人之危,没有趁机复仇,没有趁火打劫。
他忘了很多事,许港也不提,专心陪他过家家,哄他画画,他画的每一张画都被精心裱花,加入相册收藏,不知道被看过多少遍。
有人读画,洗手作羹汤,相约去踏春。他梦寐以求的幸福,原来…
原来许港比他更需要这份幸福,才装作什么都不知,小心翼翼守护这份知足。
许港是什么意思呢,要是他没恢复记忆,难道会养他一辈子?
看清那页字,这个荒谬的想法不可抑制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