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刘同学家门口,顾昀秋抬起头,看到门楣上金光闪闪的“满门忠烈”招牌,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不敢再看那象征着荣誉的表彰,低着头跨过门槛。
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还是会被屋里的乱象所震惊。
整个屋子像是台风过境,所有东西都四分五裂,家具更是被乱刀砍得七零八碎,地上滚着几把刀,菜刀、削笔刀、西瓜刀、匕首,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全都卷着刃被丢弃。
刘豪宇被捆住了手脚,缩在墙角里一言不发。
李书记扑到他面前,抬起他憔悴的脸,反手几巴掌扇在上面,气得飚出方言骂人,混杂着各种生殖器官以及祖宗十八代的说辞打在刘豪宇脸上,三十几岁的汉子愣是被骂得面红耳赤也没有还嘴。
“你他妈说老子骂的对不对,你想过孩子要怎么办吗?我问你!你他妈把家拆了问题就能解决了?金兰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把这个家毁掉?”
刘豪宇双目赤红,胸脯剧烈起伏着,“我对不起金兰,我混了那么多年,连拆迁款都要不回来,我没有脸和她处了,你去把结婚证拿来,我们离婚。”
“我打死你个负心汉!我爸还没死你就急着把我赶走,你什么意思嘛?!”金兰跑到刘豪宇面前,又踢又踹,打完之后又去给他解绑,抱在一起哭泣,两人皆是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顾昀秋走上前了解情况,“李书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书记闷头啪嗒啪嗒抽着旱烟,夹着烟杆的枯手都在颤抖,“唉,金兰她爸得了癌症,现在躺在省城医院里等着拿钱化疗,杀千刀的村长连救命钱都吞,这都什么事儿啊……”
在场的人长吁一口气,感叹刘豪宇的有情有义,都说患难见人心,到了危急关头,刘豪宇第一反应是放手,上天还真是不放过这对苦命鸳鸯。
“刘大哥,这样吧,我先把医药费给你垫上,等要回拆迁款后,你再还给我成吗?”顾昀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男人,走过去和他沟通解决方案,“你们可以和村长慢慢斗,但病人拖不得啊,我敬你是条汉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觉得呢?”
刘豪宇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抓住顾昀秋的手臂,死命给他磕头,一旁的金兰也哭成了泪人,双手合十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你们这是干什么!”顾昀秋被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扶起来,宽慰道:“遇到事情不要想着分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好了,小刘同学跟我们走吧,饺子还没吃完呢。”
顾昀秋拉过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刘,顺着他的背,轻轻笑道:“待会儿哥哥给你煮两个鸡蛋,去去晦气。”
刘思远也走了过来,劫后余生般长叹口气,接着斜睨了顾昀秋一眼,“我刚刚听到了什么?怎么有人在自称自己是哥哥的啊?是我听错了吗?”说完还夸张地掏着耳朵。
顾昀秋抬起膝盖顶了他一计,“去你的,下午放学叫思远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几人说说笑笑回到学校,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圆滚滚热乎乎的饺子下肚,小刘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
“秋哥,听说你们去调解家务事了?”魏言适端了碗刚出锅的饺子过来,换走了顾昀秋手里凉透的、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饺子。
顾昀秋把两个碗一倒扣,搅拌了几下,凉的饺子被热饺子抱拥,这下再也发不出谁是谁了。
“不要浪费粮食。”顾昀秋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调解家务事,这件事的本质还挺恶劣的。”
“哦?发生什么了?”
“这个村的村长无恶不作,把村民的救命钱给吞了。我下午得去山坡打个电话,找几个领导疏通一下这边混乱的关系网。”顾昀秋忧心忡忡地说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不对,我看人是越有权越坏,简直是无耻之辈!”
魏言适点点头,同时担忧地皱起眉,迟疑地说道:“要不等回京城之后再操作吧,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地头蛇太难缠了,咱们回去之后也好操作些。”
“嗯,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顾昀秋夹起一个饺子咬了口,嘴里顿时爆发出鲜美清香的蔬菜味,他惊奇道:“哇!芥菜馅儿的饺子,我得有一百年没吃过这味道了。”
“好吃吧,今天上午我和孩子们去菜地摘的。”魏言适盯着他嘴角亮晶晶的油渍,克制住吻上去的冲动。
在感情最无奈的事情,无非是作为被动的心动的那一方,对方的呼吸落在眼里,都像是某种诱惑,但碍于无名无分的地位,只好按兵不动,活活把自己憋死。
顾昀秋察觉出魏言适眼神的变化,把头扭开了。
既然决定要保持距离,还是不要对视的好。
下午午休过后,顾昀秋跑到了山坡上,把手机开机后,百无聊赖地看了五分钟蚂蚁搬家后,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才加载完。
不出意料地,一多半都来自京城某个最无聊最无赖最流氓的狗资本家。
顾昀秋没管许港发来的消息,在联系人页面翻找了半天,又插空挂断许港追来的电话后,找到了他需要的联系人。
这个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以后靠着家里的关系成功走上仕途,花了十几年时间坐到了京城数一数二的位置,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毕业十几年,顾昀秋从来没有私底下联络过他,也不屑于利用别人的威严权利去做见不得光的威胁。
而且关于石风村的这个裙带关系,说白了也只是个小村官罢了,他找别的关系也能在离开前把这件事迂回解决,为了这么一个小喽啰消耗掉十几年同学情,浪费掉这辈子可能只有一次向他开口求救的机会,其实是件性价比极低的事情。
顾昀秋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把这件事情横向纵向都分析了个遍,得出了这么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论。
或许是在寒冷冬日里在村民身上汲取到了千百倍的能量,他下定决心要为这个小村庄做些什么,于是,便拉下老脸去攀权富贵,去讨好权势,只为了对得起刘家坪那“满门忠烈”的金色表彰。
但愿这次能抵御命运开的低俗玩笑,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电话一接通,顾昀秋立即换上热情口吻,和对面半真半假地寒暄着。
打了几轮太极,顾昀秋终于说出此次目的。
“张局长啊,我现在在xx市xx镇的石风村遇到麻烦了,这个村子的村长常年不作为,仗着和xx镇教育局某处长的亲戚关系,在村子里为所欲为很久了,这里的村民也是苦不堪言,可惜举报无门,他们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委托我帮他们解决问题。”
对面沉思片刻,冷漠地问:“这个村长和其他地方官员可有联系?和地下□□的关系如何?国家这几年扫黑除恶的力度非常大,按理来说你不应该跨过那么多级别,打电话像我求助的啊。”
这老狐狸。
顾昀秋暗自呸了一句,他理解张局明哲保身的想法,但这都人命关天了,还能考虑到铲除这个小官后对自己完美无缺的仕途是否会有影响,真叫人不齿。
顾昀秋压下咆哮的冲动,拍着胸脯打包票,“您放心好了,要不是因为我周末就回京城了,也不会跨级联络你的。老张啊,真的只需要你动动嘴的功夫,这个村子就能迎来一波彻底的清查,你们当人民的公仆,不就是为的老百姓干实事?眼下我把业绩都送你嘴边了,您高抬贵嘴,帮帮我们吧。”
“成,老同学都发话了我岂敢不从。这事儿就先这么地吧,你把资料整合好发我文秘邮箱里,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来我家喝茶,我家有上好毛尖,咱哥俩到时候聚聚。”
“好,劳烦您了。”
挂断电话后,顾昀秋干脆躺在土地上,他把脸埋在草丛里,陷入了长久的出神状态。
这片无私的土地上遍布算计,人与人之间因为某些原因明争暗斗、厮杀,杀急眼了,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如果结果好,那么会受到政府表彰;如果结果坏,那么血流成河。
当然这两种结果在顾昀秋眼里,无一例外都是失败。
成年人应该向孩子学习,或者向猴子学习。
把土地还给他们,推翻房子和地契,靠溪水和野菜就能把自己养活的很好。
顾昀秋揪起一把不知名野草,在嘴里咀嚼着,翻个身陷入草丛深处,返璞归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