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向后穿月洞门一直走到一行矮屋前,芳官先进屋说了一声,跟着就出来道:“就是这儿了,您请进去罢。”
她不愧是学戏的人,嗓子极好,说这几句话时嗓音清脆,十分动听。
黛玉谢过她,芳官又好奇地打量了两人几眼,这才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秦雪上前去,先在窗扇上叩了叩,等了两息,这才与黛玉两个人进房去。
龄官所居的这间屋子陈设十分简单。
不过是一只大柜,两只小凳,另在窗下有一张简易的妆台,看布置应当是荣国府最寻常的下等佣人房。
沿墙并排放着两张床铺,皆是一样的铺盖,没有床架、床帐。
龄官虽然出挑儿,到底还是得与人合住,条件也不见得能比其他人好些。
因方才先已得了芳官传话,龄官已从床上起来、候在门边。
见黛玉进房,她先按规矩行了一礼,跟着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等着听黛玉如何吩咐。
黛玉瞧龄官时,看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跟着便是满满的戒备之色,头虽半垂着,目光却冷冽,丝毫没有畏缩回避之态,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
黛玉又打量龄官衣衫头脸均十分整齐,倒不似仓促起身的样子,更无半分憔悴不适之态,料想她也不至于真是病了,想来只是心情不大好,这才躲在屋里不肯到前头去。
她这般想定,微微一笑,道:“才在前头听你师傅们说,你不舒服,这会子可觉得好些了?我是路过,记得你素日的戏好,所以来探探你。你不必拘束,咱们仍旧坐着说话儿罢。”
龄官仍是不说话,从旁边默默取了一只凳子来,看了一眼,虽然不脏,仍是拿手绢子抹了抹,这才给黛玉坐了,自己则虚坐在床沿。
黛玉还未说话,龄官便冷冷地道:“我们这里脏,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姑娘若是为着想瞧新鲜、想知道我们这些人平日里是什么形状,这会子也瞧得够了。我今日嗓子倒了,若想听唱,那是不成的,便请趁早回去罢!”
黛玉笑道:“我还不曾说来意,你赶人倒快。我实在并不为瞧新鲜、更不为听戏——我是为了瞧你才来的。”
龄官两道秀气的眉毛一拧,道:“我有何好瞧?”
顿了一顿,又道:“我虽然入的是这‘下九流’的行当儿,但也不是平白为人取乐的,除了唱戏,我不懂那些旁的顽意儿。姑娘若存了别的心思,怕是想得错了,这就请回罢。”
她本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这时声音又冷了几分。
我们能存什么“别的心思”?
黛玉和秦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龄官说的是什么。
看她如此抵触,黛玉决定不绕圈子,便认真道:“不是的,我们绝不敢唐突你,实在是我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龄官寒声道:“请姑娘不要拿我寻开心。像姑娘这样的人物,贵若千金,若想人帮忙,只管向外头说一声儿,自有那能干的抢着要去干呢。我是什么人?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是低贱之人!如今我自顾不暇,这也罢了,连大字儿也不识得一个,哪里又能帮得上姑娘?”
秦雪本来站在一旁,听了这话不禁好奇,忍不住插口道:“你不识字?那你是如何学的戏?”
龄官看了她一眼,冷笑道:“穷人家的孩子,哪里又能‘识字’。若我们有那闲钱、闲工夫儿,不用愁穿用,也不必来学戏了。不单只我,如今我们一起的这十二个人,都不识得字,怎么就学不得?师傅念一句,我们便跟着念一句。念得多了,便记在心里了。不过如此罢了,又有什么出奇?”
她一句一反问,似乎每一个问号都是她对命运坚持不懈的微弱反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