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到他又央自己解释,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颇为得意地道:“我说他‘装相儿’,卫大哥还怪不忍的,要帮他遮掩。我如今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一起评评理,看他到底是不是装相儿?好端端的,他偏去同他父亲讲,说不预备继续在学里念书了。他父亲问他为何不念书了?他说,并非不念书,而是要改投到贾家族学来念,还说什么他打小儿就在家里进学,如今也该出去见识见识,‘引八方之长,方得进益’。真是胡说八道、岂有此理,你们道可笑不可笑?”
胡斯来奇道:“孟氏家学渊厚,又是山东的望族,其先祖一支与‘亚圣’也颇有渊源,家里世代从文,名士大儒代代辈出。自他们来了京,京里有头脸的家族谁不敬慕?挤破头也要送儿子去孟家族学读书,人家却也不是人人都收的。这倒奇了,他家的子孙怎么反要改投别门了?”
冯紫英哈哈大笑,似乎觉得此事非常可乐一般,道:“他那老爹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若说是别家也罢了,京里久成名的书院也有一两家,倒也沾得上是‘见识见识’,可他偏是要去贾家的族学……”
说到这,他向宝玉一抱拳道:“得罪,咱们可没有低看贵府族学的意思。”
宝玉忙笑着摆手示意无妨,心里却想起孟闻渊的笑貌。
那可真真是一个极出色的人物,可惜他父亲不同意,若是真来了我们家里也好呢,倒可同他结交。
冯紫英向宝玉点点头,接着道:“所以啊,这孟老头子一合计,自己便琢磨出一个道理——怕不是这小子走了什么歪路,结交了些‘坏朋友’,此番不是去读书,想是为去与‘狐朋狗友’混迹在一处的。于是不由分说,先给他请了家法招呼了一顿,跟着又让他去祖宗牌位跟前跪着,不许吃喝,转学之事再不许提的。后面他跪完出来,足休养了两三日才上得学。啧,依我看,其实他家老爷子恐怕也没估计错,这小孟公子怕是读书读得厌烦了,要下凡来热闹热闹呢。”
冯紫英说罢,想到那自命清高的臭小子跪祠堂的那副狼狈样儿,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薛蟠也笑道:“他老爷子倒是认真错怪他了,我们这些‘狐朋’,倒还不识得他这个‘狗友’。”
一时贾蓉等都举杯笑道:“我等‘狐朋狗友’合该齐敬一杯!”
众人嬉笑着都饮了这一杯。
冯紫英又道:“可不是,他并不是我们一路的人,只不知这棵‘玉树’是撞了什么邪。不过——他似乎对宝兄弟的事格外留心,前儿咱们在扇子上不是都抄了宝兄弟作的那四首即事诗么,我拿着那扇子上学里去,他瞧见了,便跟着问长问短的。若在平时,人家可懒怠同我说话。啧,我看宝兄弟可要当心啰。”说着便挤眉弄眼地做着怪模样。
宝玉笑着摇头道:“冯兄放心,自从那次路祭上识得他之后,我们在郡王爷府上也曾见过一两回。他是待人极尊重的一个人,我瞧着无甚不妥。”
冯紫英撇嘴道:“嘁,才见过几回,倒称上‘我们’了,做哥哥的好心提点你一句。人呐,‘尊重’‘不尊重’,可不在那外表上,假清高最可厌。早看清了他,你也少受些害。卫大哥,你已饮多了么?别老踩我的脚。”
卫若兰见他油盐不进,叹了口气,收回脚来,向宝玉无奈地摇摇头。
推杯换盏间天色已是不早。
众人说笑几句、痛饮几杯,又约定着下回该当冯紫英请客,这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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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前一晚饮了酒,家去不免又和丫头们玩闹一阵,睡得较平时迟了些,次日清晨宝玉便觉得十分睡不足,在香暖的寝被中睡眼惺忪地要袭人代他去向贾母、王夫人等告假,让她只说自己病了。
宝玉慵慵地说完,翻了个身又要睡去。
直把个袭人急得上来推他道:“祖宗,好歹去罢。早不说、晚不说,若是这会子才回说‘病了’,老太太又该骂我们伺候的人不当心了。况且你这突然‘病了’,老太太、太太不晓得底里,又必是要进来看视的。咱们现在住在园子里,不比从前近便。若老太太一时着急,逆了气、闪了风,又添出两个病人来,可怎生处的?”
宝玉听说,果然是这个道理。
他虽然贪玩,却最是孝敬,且与袭人这般说了几句话后,也不似刚才那般困倦了,也就挣扎着起来,出园子去给祖母和父母亲问安,又陪着贾母吃过早饭、说了一回话,才慢慢地又往大观园去。
这日春景极好,宝玉便不急着回去怡红院,绕路先去外头书房取了自己珍藏着的一套《会真记》带进园中。
走到沁芳闸附近,宝玉看到几棵桃花开得热切,一株嫩柳轻摆柔绿,树下一块大石,四周幽静无人,只闻鸟语虫鸣,真正是个绝好的地方,他不愿辜负这样明媚的景色,便就坐在石上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