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沉吟不语,心道:“这贼老尼一向不老实,到底有什么事,她是总不肯和盘托出的,其中必有些古怪。既是这样,何苦我又来趟这瞧不见底细的浑水,造下孽来不说,若是失了脚,凭它能得多少银子,也是不值得的。”
凤姐这般想毕,心里已有了主意,先问道:“你在京里也有些年头儿了,怎么还管长安县的事?”
净虚听她这样说,以为有门,忙笑道:“如今贫尼虽然在这里,与那些旧日的香客、信女却还有联系。我佛慈悲,那些人求到我这里,总也不能置之不理。”
什么联系,说得好听,还不就是借着出家人的便利行那等勾连之事?
凤姐沉吟片刻,笑向净虚道:“你常往我们那里去,自是知道,我们那里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哪一件事能离了我?真把我忙得像个陀螺儿一样了。莫说老太太、太太、各位小爷、姑奶奶,便是管家、下人,哪一个有了事情,还不是都来拿着鞭子赶着我转呢!你瞧瞧,这几日我出来忙侄儿媳妇的这个事,越发连家也不能回了,只将我一个人寄在这里挣命罢了。即便这样,太太们还嫌我躲懒呢!我哪里还能抽出头儿来管你的闲事?你若拿定了主意不死心,便自去回太太去罢,叫太太替你做主去。只一件——到底咱们熟识一场,我便教你一个乖——太太吃斋念佛惯了,最是惜福,这般毁人婚姻的公案,太太可断断是不能依的,你不如趁早省些事,免开尊口的好。”
净虚听凤姐干净利索、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上这一篇话,字字句句都是拒绝,便知道此事难为了。
她素日知道凤姐的脾性儿,此事又可显权、又有银子收,满以为她必然是会答应的,所以早收了张家的好处,又夸下海口,谁知竟是这样,倒是不好交代的了。
她犹不死心,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头。
净虚在腹中暗暗盘算妥当,面上全做不以为意的样子,一面给凤姐重又捧上好茶,一面道:“阿弥陀佛,这也不用奶奶说!任谁再糊涂,也知道奶奶是最忙的,谁又敢拿这些微末的小事来烦奶奶呢。可是如今府里若说不管这事,却还有一件难处——”
只说到此处,净虚便住了口,拿眼只管觑向王熙凤。
逗哏总得需要捧哏的来接个话,这话才好接着往下说啊,可凤姐却只管坐着吃茶。
不疾不徐、气定神闲、不动如山,更是丝毫没有要追问的意思。
净虚无奈,只好咽了口唾沫,自己接下去说道:“这张家来托我时,原就知道我是个没用的,到底还是要来求着府里。如今未能办成,他哪知道是因为贵人事忙,无暇管他这等小事,怕是只当……只当是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呐。”
净虚一口气说完,忙着又打量凤姐脸色。
这老尼姑常年在京都富贵人家行走,来往贾府更是频繁,于这一家主要人物的脾性儿早摸了个七七八八。
她颇知道凤姐年轻气盛,手中又有些权。
“权”这个东西,若是不时常用一用、显示显示,便是再大也是不作数的,跟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净虚心里笃定凤姐必也乐得弄权,原是想着将她激上一激,只怕便能成事。
哪知这一拳打出去倒好像尽数打进了棉花里一般,这琏二奶奶始终气定神闲,连眉梢儿都没有挑上一挑。
这是怎么回事,几日不见,难不成这张牙舞爪的夜叉星竟转了性儿了?
见净虚盯着自己,凤姐只做不理。
她略抿了一口茶,便将茶盏放在炕几上,闲闲地端详起自己的指甲,只把这满肚子心眼的尼姑晾在一边。
半晌,凤姐才笑道:“那姓张的要怎样想,便让他想去,我们家何曾又在意过他们这样的人家怎样想了?”
说完便盯着净虚。
净虚一怔,只好附和道:“是,是。”
凤姐拂了拂自己的袖口,叹道:“你也去我们家里瞧过,我们并不是住在天上,那大门也正冲着大街上呢。一日间打我们门前过的,没有一千人、总也有八百,任谁也不是个白长了腿的空心儿萝卜,谁心里能没有些个想头?吃饱了饭,谁不议论我们家两句?呵,难道我们有那个工夫,能去给一一问明白了?”
这番话说罢,凤姐也懒得再同她周旋,一双丹凤眼一扬,周身气势突变,如电般的眸子直看向净虚,冷冷一笑,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鸡酱法’、‘鸭酱法’。你再罗唣我,我便叫人给你这‘出家人’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看你还有工夫儿跟姑奶奶这里啰啰嗦嗦地熬什么酱不熬了?”
凤姐浑身气势一出,直把净虚身上的肥肉吓得一哆嗦,忙连声道不敢、不敢。
她心想,这下子可将这夜叉得罪狠了。一时间又不敢走,侍立一旁只是赔笑、赔小心。
论理,这净虚老尼也算得是能屈能伸了,她虽心虚,却越发抖擞精神,搜肠刮肚地把四周乡里发生的奇闻异事一一说来,直把凤姐哄得颜色和缓了方敢告退。
至于那张家的事,净虚自然是不敢再提。
只是钱既已收了,这事却也不能就这样搁下。
她后面又转去求了别家,那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