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忙咳嗽数声,又拿眼一个劲儿地瞧苏氏。
宿姨娘醒悟过来,自己只顾说话,把什么“烟花巷子”也说出来了。
她红着脸,打了一下嘴,道:“我实在昏头了,哪里就说出这些话来。”
这个时代对于闺阁女儿的教养极严,尤其是贵族女性,不允许她们听到一点外面“不干净”的言语。
在不慎听到时,正确的、或者说“合乎身份”的做法应该是掩面回转,或是当面立斥。
可是黛玉在秦雪那里已经听过了太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早就脱敏了,不至于听见一个“烟花巷子”就应激,此时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不以为意。
苏氏仔细瞧着黛玉的脸色,看她确无不悦,这才道:“老爷虽不大理我们,可那原也是我们不配的缘故。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福气服侍老爷,实在是几辈子不敢想的事情。”
这样的人?
黛玉不愿她们这样菲薄自己,叹了口气,想要劝解两句,苏氏却已说了下去:“老爷虽不欢喜我们,行事却尊重。自我们进府以来,一并连半句重话也没有对我们说过,夫人也着实厚待我们。吃穿用度这些也罢了,后来我生了珏儿,按说老爷只得这一个儿子,夫人又是府里唯一的主母,夫人若是想要抱去养活,没人敢有话说。可夫人只是嘱咐我常常带珏儿去她那里说说话,却从来没有动过要抱走他的念头。”
苏氏说起贾敏,脸上现出既温柔又尊敬的神气,但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又忍不住伤心起来,喉头有些哽咽,勉强道:“我那珏儿……福分薄,可这都是我母子的命。如今我跟阿菊两个人相互照顾着,过得也很好,小姐不用担心。”
温氏接口道:“我是个没用的,一男半女也没能替老爷添下来,夫人却半分也不恼我,仍旧好生待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是夫人没抬举我,等到了年纪,我也不过是出去配个小子,照旧是盲婚哑嫁的,又能有什么盼头儿了?”
苏氏忙也咳嗽几声,用一双温柔的眼睛去瞧温氏。
温氏这才察觉自己说了“配小子”的话,也打了一下嘴,笑道:“我还只顾着说别人,自己竟也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
三人坐在一处,都笑了起来。
苏氏瞧着黛玉,道:“我瞧着小姐,真的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夫人劳累过度睡下了,奶娘便抱着你出来给我们瞧。按理说,刚出生的小孩子大多脸上皱皱的,是看不出什么模样儿的,你却很好看,身上也干净。只是才那样一点点大,哭声像个小猫儿似的,真叫人心疼。”
说起孩子来,苏氏的脸上满是温柔。
黛玉的目光从二人脸上转过,心内十分复杂。
但她记得秦雪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话。
世俗框架如此,人被规训如此,如果局中人不愿醒悟,那就请无论如何也不要打扰别人的幸福。
哪怕这幸福是虚妄的、被强行内化的,也是她们苦难一生中难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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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府内,秦可卿正对着镜子理妆。
婆婆尤氏去荣国府给贾母请安、说话了,丈夫贾蓉一早也同贾蔷两个不知又作甚么去了。
宁国府这边不比荣国府人多、热闹,也没个妯娌姊妹说话,她这会子左右无事,便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着头发。
她的贴身丫头宝珠和瑞珠两个原是她从秦家带着来的陪嫁,一向与她形影不离,此时也在旁侍候着。
那位张先生虽然不是大夫,却也真有些本领,用了他的药,又依他的话细心保养,果然真的一日强似一日。
好容易才从那场缠绵难去的大病中康复过来,这让秦可卿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自己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一般,倒是有日子没有像这般坐在妆台前好好妆饰一回了。
秦氏端详着镜中的影子。
镜中人也静静端详着她。
病了那么久,到底是减损了些容颜,瞧着实在不比从前。
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