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投下一只骰子,手掌覆盖着,许久才下定决心挪开手看。
六点。
船只外的天气沉沉压着,卷曲的乌云陈列在天空。绵密如丝的雨水忽而倾盆,雷光阵阵抢夺着阴沉的色调。
刚冲进来的人喘着粗气,杨荣转身,看见那船员身上挂了不少雨水,手里还半握着一只望远镜,哭丧着脸:“报告……他们还在追。”
杨荣额间沟壑深得刻进皮肤里:“继续开。”
他视线移到手心里的骰子上,没说出口的话是,先前反复征兆的厄运,居然有了好转的迹象。
但这话太唯心,求一个自我安慰的话,谁能真正当做真实。
不久前,他们被一艘奇怪的船跟上了。
那船样式怪异得很,与主流的舰船都不符合。
它不是从海平面背后走出来的,而是视野里一扫,便眼见了它的骤然出现,好几个人对得上的说辞,恐慌就此蔓延开来。
跑海的谁没听说过几个幽灵船的传说,这船诡异至极,吓坏了好几个船员,剩下的人不说,做事也颤颤巍巍起来。
越是非同凡响的情况,他就越得镇定自如。
杨荣摆了摆手,示意那船员继续做事。
那“六点好运”的骰子竟然给了他些许不知来处的镇定。
虽然他识不得那不紧不慢跟着他们的船是何制式,但肉眼可见,比他们这船要先进不少。
先前他们绞尽脑汁甩掉这鬼一般的船,拐了好几个弯儿。像配合他们做戏似的,那船消失在视野里,又悠哉游哉出现在背后。
眼下不能抽烟,杨荣抓起手边的糖吱嘎吱嘎嚼起来。
让他想起幼时追着自己跑的哈巴狗,骂上多少声都没有用,只能靠硬件支撑,俗称跑得比狗快。
最奇怪的是,他是多少信些神佛的,开船前找了神婆卜卦,听了一串玛尼玛尼的念叨,呛了一嘴红得滴血的辰砂。
那老婆子说,有些差错,但顺遂无虞,很快就能解决。
杨荣又剥了一颗,眼神幽幽。
那船他娘的追了两三天了,这叫“很快”?!
他越坐越心里不踏实,骰子在手心里被捂得发汗。
杨荣面色不善地揣了一兜戒烟糖,走到甲板上,张望一圈,没看到那船。
他朝挤在一团的人群招招手,随口问了个船员:“王升,你们又想了啥办法,这么立竿见影?”
这时他才注意到甲板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惊诧得很,又带着窃喜,因而显得扭曲。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荒谬的猜想,但事情早就荒谬得不得了,他心里这点也算不上什么了。
王升还发着抖,他便是最早看见那船,还被直接吓病了的人。
他抖着嗓音回答杨荣:“船、船长,它刚刚……又突然消失了。”
杨荣扔给他一颗糖:“瞧给你吓的。大家伙儿,就当做了个梦,快到岸了,回家还填不满你们的脑子?”
***
那只闹钟上浮动着的正是背后人暗藏的流线。若是岑东湖按捺住自我,永远不出现,藏得无波无澜,他可能真的能困自己一辈子。
可惜他不明白。
他苦心营造的错误时间被大幅度扰动。在跟随岑东湖的路上,白藏已经成功与砂辰取得了联系。
正常的时间开始回归,但总是差了临门一脚。
白藏脱离了那段乱时,自顾自在时间漏洞里走着,白茫茫的一片足够叫人得盲症,对他来说却早已习以为常。
他手臂已经上起了些崩坏的影子,若非着急,他也不会用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法子。岑东湖自己不明白,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个外人还不明白么,四维之锥摆明了要他和自己耗死对方。
想来视差也料得到岑东湖早晚要出岔子,一早便没将这事儿尽数押宝在他身上。
是谁在阻碍他回到正时呢。
白藏随手撕开了某段时空,那洇着透白的片缕露出背后嘈杂的声音。一只眼睛瞪了过来,脸挤压着有些扭曲,叫嚷着:“妈呀,快来看快来看,这缝里有个人!”
他无奈地合上缝隙。
每拉开一只,就总有一次莫名的对视。
他在原始树林里被好奇的松鼠抓伤了颈侧,在乱世的烟云里看见帝王的眼睛,又在纷争中被炮火染了一身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