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孙权出征后,周瑛回内宫将那枚收在自己妆奁盒的屉子里,她知道也许用不了多久,这枚令牌就会用到。
夏日荷叶卷曲,莲花瓣落在湖面上。周瑛坐在廊下,摇着便面,看向一旁埋首梳理丝线的赵妙莹。
赵妙莹如今刺绣的手艺堪称吴地一绝,连绣楼里一些年岁较长她许多的绣娘们都比她不过。想求她一条丝绣锦帕的人络绎不绝,可也只有周瑛,有这个机会。崇椒殿内室的帷幔轻纱上,绣有不少栩栩如生的通草纹饰,清秀淡雅,最适夏日,皆出自赵妙莹的巧手。前几日她才奉上一顶丝绣菱珠帐给周瑛,悬于榻上,透气防蚊,比挂艾草熏包,效用来的快。
周瑛知晓她这些取巧的心思,精绝的手艺,皆源于要消耗内宫中的漫漫长夜,就得给自己寻些事做。
“替我去西郊佛寺进柱香。”周瑛一开口,便让赵妙莹停住了手,她低了声音道:“顺便,见一见他。过几日,他便要走了,说是要去西地走走看看。”
赵妙莹扯丝线的手明显僵住,“师父和他的事办完了?”
“是,结束了。”
那几家铺子挣下的银钱,周瑛已按先前许诺,分给了曹不兴,他的余生会衣食无忧,全心投入佛画中。他本不想离开,是她百般劝说下,他才同意前往西地。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不想牵扯到任何帮助过她的人。
“我第一次拿起笔,在绢上绘制丹青,便是他教我的。”赵妙莹回忆着往事,轻轻淡淡的面容中涌出一丝温情,“他很耐心,他怎么画,我便跟着怎么画,一笔一笔之间,我就这样紧紧跟着他……后来,再后来……”
后来便是,她为了兄长的前途,求周瑛帮她嫁给孙权为妾。
她再也跟不了他了。
望着远处的翠鸟,衔含起一枚荷瓣,扑腾起翅膀,从平静的湖面飞跃而过,周瑛怅然若失道:“人还在,便有机会见上一面,不要徒留遗憾。有时,你不知这一面会不会是此生最后一面。”
冰鉴中的冰块散发着凉气,刚刚洗漱完的周瑛坐在妆案前,透过窗棂独望明月,心头浮出一股酸楚,像是吃了一把青梅在口中。
推门而入的白凝,走到周瑛身边,拿起便面开始轻摇,“夫人,去庐江的车架已经备好,明日便能起行。”
“好,等从庐江回来,便直接回周府。”周瑛若有所思道。
在庐江只待了四五日,结束所有的事。周瑛便回建业,刚入城便直奔周府而去,落座不久,还未来得及把自己带来的账册拿出,便看到风尘仆仆的周循一身盔甲,手上拿着马鞭,朝内堂走来。
身后投来的光,周瑛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周瑜。
“姑母,为何将自己的名字从周氏族谱中去除?”
周循一语,惊呆屋内一众人,乔容清震惊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缓了片刻,才着急询问周瑛是否有这回事。
被所有人一起凝望的滋味不好受,周瑛不再隐瞒,点头承认。
周循抑制不住的失望和疑惑交织,从庐江老宅里的小厮给他传来这个消息的每一刻,他都发了疯的想找到姑母,问清楚这一切,而此刻,他死死捏住手中的马鞭,忍住冲动,他在等姑母自己说出的难言之隐。
“我前几日回了趟庐江老宅,宴请了族亲,已将自己革出周氏家谱中。今日来府中,便是把这些年周家在我身上花下的每一分钱一并奉还。从此我与庐江周氏再无关系。”
周瑛不急不躁说完后,便让白凝将这一年几个铺面挣来的盈利账本交给乔容清,“兵荒马乱,银钱容易成废铁,所以这些银钱我已换置换了几仓粮食,就放在庐江的周氏老宅。”
她话音刚落,便传来周胤痛哭的声音。还有偷偷抹泪的乔容清,抱着手足无措的周瑢。
周循丢了马鞭,红着眼眶,忍住眼泪,走近一步,缓和了语气问道:“姑母,你告诉我,是否有难言之隐?”
可周瑛置若罔闻,只继续硬着心,淡淡道:“恩宠今日来,明日走,什么时候从高处跌落都不知道。不如早日断了关系,总比到时被我牵连的强。”
乔容清哽咽道:“夫人多心了,您与至尊如此恩爱,万不会有这一天的。”
“曾经世代簪缨的豪门大族庐江周氏,也未曾料到会有落魄的一日。食客散尽,族亲不顾。”周瑛回忆苦笑道:“因为我嫁给吴主,才勉强撑住门楣。可我总有色驰爱衰的一日,那时若我犯了大错,便是全族受我牵连。”
她满怀期待的看向周循和周胤,唇间含了一抹笑,“你们兄弟两总想同你们父亲一样,凭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不靠谁的恩荣荫蔽,如今,姑母也算是成全你们了。”
她说完,转身朝乔容清郑重行一礼,头也不回往外走去,不顾周胤的哭声牵绊她的心,坐上回建业宫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