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雪站在那,摆出一副虚弱无力的颓丧模样,笑得有气无力,“那么,现在就结束好了。我就站在这,不会躲闪,也不会抵抗,不会像琴师那样挣扎求生,不会拼尽全力去战斗。我既不想战斗,也无法战斗。您就按您的想法行事,给我一个我想要的结局吧。”
出云介抬起头,看着她,手握住腰间的刀柄。
她一动不动。
微笑。
轻微的一声金属摩擦,打刀略略出鞘。
但又定住了。
没有继续。
也没有收回。
握刀的人心中犹豫不决。
夏玉雪等待。
又是一声金属摩擦。
刀收回去了。
伴随着握刀人的一声叹息。
夏玉雪微笑。
“话术。”
一方评价。
“琴师的那些小伎俩,还是挺管用的,不是吗?”
一方附和。
“真的能如此从容吗?不会去想那些和您有关的人吗?您的同伴,曲秋茗小姐?”
“呵。”
笑,“您有所不知呀,泷川先生。她可巴不得我去死呢。”
“……”出云介对此不予评价,“诺玛?阿库玛?”
“反正我活着也不能为她们做任何事情,对她们一点用也没有,不是吗?反正她们也不会记得我的,阿库玛和我根本不认识,诺玛……她还是个小孩呢,她能记得多久?”
“您的家乡,您的那些学生?”
“他们现在已经有一位新老师了。”
夏玉雪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出淡然姿态,“并且我也不觉得我能在那待一辈子,早晚都要分别。过去总是摆脱不掉。”
“的确。”
出云介喃喃说到,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我还是不这么认为。我不相信您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现在如此,真正面对的时候,本能也会有不同的想法。”
“不妨一试。”
她静静地站在那,等待。
出云介看着她。
打量着,思考着,犹豫,矛盾。
沉默。
安静。
“……说起来,阿库玛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寓意?”
“刀兵。”
“一位战士啊。”
泷川出云介叹了口气,低下头,“好吧。夏女士,我就如您所愿,为她向我在这认识的人说一说关系吧。”
“您答应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连语气也变得激动了,“真的吗,泷川先生?您愿意帮助阿库玛?”
“您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
出云介再次抬头,看着她。
“我……是的。”
“能令您感到喜悦,我也很满足。”男人笑了笑,笑容有些疲倦,“但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您一下,我可能会是一个很卑劣的人,也许现在口头答应,只为以后能欣赏您希望破灭的样子。”
“您会吗?”
“谁知道呢?”出云介目光别转,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也许我的确会尝试吧,就算是为了那个小朋友。但我的尝试,恐怕也未必成功。这本来就是希望渺茫的事情。”
“您愿意尝试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我也只能尝试。”
他说,“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夏女士,我都答应了您的要求。相应的,您也会兑现给我的回报吧?”
“当然。”女人笑着,“我不会令您失望的。那位杀手,您的仇人,我会让您见到她的,让您看见她最原本的形象。”
“您的手臂伤势如何?”
“现在不太好,但……我可以找到方法,尽快恢复。”夏玉雪想了想,回答,“您得给我至少……一天的时间。”
“那么就一天吧,我可以等。您若有其他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情,您自行安排。”
出云介也想了想,回答,“我得找一个合适的见面地点,或许会离这里很远。那样我们就不必受任何闲人的打扰了。我安排妥当后,会通过威斯克斯船长送信给您。”
“好的。”
“请注意保密,今天的谈话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仅限你我之间,本来也就应该如此。”
“说到这……泷川先生,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能带一位同伴来吗?”
“当然不行。”
“她不会干涉我们,只是见证而已,我答应过她的。”
“不,依然不行。”
男人考虑了一下,回答,“我不想将更多的人牵扯其中,您也不想吧?”
“……好。”
“那么,我们说定了?”
“嗯。”
“您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
“我不是。”
她说。
“问了也白问。不管是不是,您都会这样回答的。”
出云介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矛盾之处,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注意到床脚的某个小小的东西。那小物件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带上一层阴影。
他的手松开一直握着的刀柄,伸过去将其拿来。原来是一只纸折的狗,是他方才为那小朋友,诺玛,做的折纸之一。夏玉雪当时拣取地太过忙乱,将其遗忘了。
出云介看着这只折纸狗,没说什么。狗的四肢张开,立在地上,张着嘴,望着他。这不是非常精巧的艺术品,只是玩具。
“孩童的游戏。”
他自言自语,对面的人没有回应,“偶尔重拾童趣,说一些孩童会说的不必负责的话,做一些孩童会做的不必负责的事,抛弃顾虑和考量,任性地执着本心,对于成年人来说,倒也挺有意思。”
四把武器互相击打攻防。其中两柄为利刃,两柄为木鞘。
挥动时轻盈,劈砍时沉重,戳刺时沉稳。撩拨灵巧,格挡准确。配合上忽快忽慢的脚步,不断变化的身位。两人都各自拼尽全力战斗。
即便战斗毫无意义。
男人左手一挥,一柄刀劈向对面。
冈田片折抬起右手,用手中刀鞘挡下这一击。
男人的右手执另一柄刀向前刺去。
冈田片折用右手的刀鞘拨开,拨转的同一时刻,左手另一柄刀鞘也趁势反攻。
男人用左手刀将其打开,趁着对方双手分向两侧,中门大开的瞬间,手腕转动,自下而上一撩。
冈田片折向后跳跃,将将躲开危险的刀尖,然后立时再次前进,预备在对方回防之前发起反击。
但男人料到了她的意图,及时回防挡住。
曲秋茗看着两人一来一去,攻防不断变换,内心感觉紧张,紧张当然更多的是为了冈田片折,对面的人握的可是真剑,她却只用刀鞘。
不过就算也用真剑,对面还是在用真剑,不是吗?并且对面是经验更为丰富的剑客,还是冈田片折的父亲,传授其武艺的师父,所以……这战斗实在对冈田小姐不容乐观。
他们到底在干嘛啊?
曲秋茗内心不解,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打了?并且都是一家人,就算要打起来也没必要用真剑打,那男人就不担心伤到女儿吗?
她想上前阻止。
但眼前刀光剑影缭乱,她自己又根本没带武器,根本无从阻止。
她又只能当个看客了。
不敢出言,怕干扰战斗中的人的思绪。不敢乱动,怕弄巧成拙。她恨自己只能在一旁见证,但却无能为力。
只能担忧,怎么总是这样?
曲秋茗伸手,默默地攥紧身前的衣衫,攥紧衣衫下的那个物件。她开始怀疑眼前这场景也是某某人早就安排好的。安排好特地给自己看,不为别的,就为一点乐趣。
无聊的乐趣。
无聊的,毫无意义的游戏。
如果真想看打架,等我回来,给你好好打一架,看你自己打架还好不好看!曲秋茗心里想着,咬着牙,忿忿不平。现在,让这场闹剧结束!
没人回答她。
空虚中无人回应,场上人也无回应。
场上,厅堂之中,只有交战的两人。
男人,城代官,冈田将军,阴沉的眉眼中蕴含怒意,双手挥动,沉重有力,手中的双太刀迅捷刚猛。面前人是他的女儿,但他看起来出手丝毫未留情面,每一击都是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
冈田片折依然平静,面无表情。冷静地回应、反击,动作分毫不乱。
曲秋茗看着男人的刀势越来越快,双刀飞舞,错综复杂,两柄刀时快时慢,彼此的速度节奏也不一样,有时一刀尚未结束,又一刀便从另一个方向接踵而至。有时一刀格挡,另一刀已开始反击。令人防不胜防,稍有疏忽,便会受伤,会死。
冈田片折的招架已经开始出现颓势,开始呈现凌乱的迹象。
不好。
停!曲秋茗紧张地看着场上后退数步,试图拉开距离喘息的女子,内心着急。差不多该停了,再打下去就有血光之灾,这做父亲的,怎么能真对自己的女儿下手?何必如此?
停呀!
这根本毫无意义!
但场上的男人并无停手之意。
“喝啊!”
冈田将军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追击上前,双手的刀高高举起。
对面人预备举刀格挡。
两柄利刃在空中停顿片刻,其中意图再明显不过。喊叫却不出招,这是打乱对方节奏的假动作。
冈田片折的双手刀鞘交叉,已经举在眼前。
刀刃落下。
也不是向同一方向而落,不是同时而落。
右手垂直而落。
左手却稍有偏斜。
又一个假动作。
当冈田片折用举起的刀刃挡住迎头而来的一击时,另一击已从她身边掠过,调转方向变为横扫劈向她的腰间。
曲秋茗意识到不好,冈田片折无法在挡住头顶一击的同时躲开另一击。
“当心!”
她立刻向前迈步,伸手,出言提醒,慌乱之下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提醒反而可能造成场上人分心。
冈田片折注意到向腰间挥来的另一柄刀,左手架着头顶的利刃,右手握鞘落下,但是却快了一些,没挡住,错过了。
曲秋茗无助地看着她。
看见她的眼中依然不变的平静,工作状态。
冈田片折的右手挥到了身后,左手手腕一甩,将头顶的刀振开。右脚后退一步令身体斜侧过来,左手在摆脱压力后握着刀鞘向下落,用腰抵住鞘身支撑,挡下横扫一击。
曲秋茗注意到刀鞘抵挡住的是刀的侧面。
似乎冈田片折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但手上动作并未因此有所迟疑。先前落下的右手已经到了身后,此时顺势再甩动胳膊,自后向前,抡起右手的刀鞘砸向对面。
这反击很快,和格挡是同时进行的。
对面立刻用左手回防。
噔——
金属和木料撞击的沉闷一声。
男人的回防,终究未能来得及,单手握刀力气不足,虽碰上了对面的刀鞘,却难以抵下迎头而落的攻击,被压了下去。
冈田片折的鞘打在他肩膀上。
沉重的攻击,令他的右臂震颤,右手中的刀也松脱了。
长长的太刀掉落在地,发出又一声闷闷的响。
“愚蠢的游戏结束,父亲。”
她开口,声音依然如往常那样平静。维持着姿势,目光坚定,看着对面男人,又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太刀,方才自己挡住的是刀的侧面,不是刀刃。虽然换成刀刃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这变化中的寓意还是令她感到不快,“我以为您说过会全力以赴,您难道不是一直坚信家传武训吗?”
“……我没料到,你识破了。”
对面人低声回答。
“我当然识破了。双太刀术是您教给我的,我对您的战斗风格了若指掌。”
“是啊。”
男人低下头,放下无用的挡在身前的太刀,“看来你对过去的教导分毫未忘。并且,你还学会了一些新的技术。”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她轻轻地微笑。
“你的剑法在我之上。我很高兴,冈田家双太刀后继有人。”
“不要太高兴,我依然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
冈田片折也恢复站姿,双手握着两柄刀鞘,经过方才的战斗,鞘上已有几处刀痕,“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意图回归家庭。继续谈话吧,父亲,冈田将军,请您批准我的请求,让我和我的朋友探监,为我们的病人治病。”
“我不可违背自己的职责。”
“您可以灵活变通。”
她说话的语气让曲秋茗想起那商人,她现在就像再给那商人翻译似的,“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的女儿,不是吗?我奉您指令,去巡查牢房,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也合规,不是吗?”
“那囚犯——”
“——是性命堪忧之人。”
她打断对面人的话,毫不放松地继续逼迫,“我又不是要求您将其释放,只是想保证她的健康而已。您无法满足吗,因为什么?命令,责任?还是因为您私人的家庭事务?”
“……”
曲秋茗看着面对面的两人。一方低垂头颅,仅剩的一柄刀握在手中,毫无威胁,另一柄掉落在地。沉默着,矛盾,犹豫,不作回答。
另一方,仰着头,面色平静,沉默着,等待。
“好吧,我会下令给监牢守卫,允许你们去看那个囚犯。”
良久,冈田将军开口说到。
“谢谢您。”
“但是今天不行,明日。监牢探视的申请,除我之外还需要其他官员的批示。”
“父亲,我可以等,但我恐怕那被囚禁之人不行。”
“必须如此,片折。”
男人低着头,无奈地摆了摆手,“那女人,今天我会让军医先去检查情况。这已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好吧,那么就明日。”
冈田片折也知道再无可争取的余地,便同意。她朝着曲秋茗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地对她笑了一下。
曲秋茗回应一个无声的微笑,依然攥着身前的衣衫,紧紧攥着。但她此时已感觉心安,因为明日便可探监。
明日。
她想着,想着这两天来和两个人的怪异对话,想着内心的计划。能否实现,就在明日了。
能否为阿库玛奉献自己的力量,发挥自己的作用,能否帮助不幸之人摆脱病痛折磨,也就在明日了。
一切就等明日,一切的希望也就在明日。
有点信心。
曲秋茗内心想着,对自己,对冈田小姐有点信心。嗯,对那不可信任的人也有点信心吧。
等待。
“片折,现在于公务,我已应允了你的请求。”
“是的,谢谢您,冈田将军。”
女人看着自己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又带了一点动摇,“我知道这会给您带来一些不便,我也知道您是迫于压力才——”
“不必多言。这是我作为城代官需要解决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男人摆手,回答,“但是于私,我也要提出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说吧,父亲。”
“离开这里的时候,带上你的双太刀。”
“……我已说过,我不喜欢杀人的工具。我不会使用它们的。”
“你愿不愿意用随便你。但是把它们带着,如果不用,那就妥善收藏。你有武士的技艺,也有武士的……心,家传的武器若不能陪伴在你左右,我会感到难过。”
“……”
“并且,出门在外总还是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好吧。”
冈田片折叹息了一声,“我答应您,父亲。”
“拿上刀,你们若没有别的事,可以离开了。”
“再见了。”
冈田片折转身,走向刀架,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人,“我们或许以后会再见,或许不会。无论如何,祝您身体健康,仕途顺利。您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我永远记得。”
曲秋茗没听到男人的回答,只看见男人低着头站在原地。
冈田片折将刀架上的两柄太刀取下,收入鞘中,安在腰间,在背后交叉系好。
向低头的男人行礼,而后,招呼曲秋茗离开。
她们走出了城代所。
在大街上,曲秋茗听到身边人长长的,压抑至此刻的叹息。
而后被身边人抱住,感受到身边人头颅的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诉说发泄着内心的难过与矛盾。
一如昨日,只是身份对调。
她也就一如昨日对面人那般,默默承受着那些倾诉,用自己的身躯给予必要的支持。
右手来不及松开衣襟,被牢牢抵住。
手背感受着对面的心跳声。
手心感受着自己的。
同时也感受那身前物事,其中涌动的力量。
想着自己的计划,感受自己涌动的期待。
明日。
曲秋茗心里想着,就等明日了。
“看,猫。”
“看,桌子。”
“看,鱼。”
“看,虫。”
“看,花。”
“看,鸟。”
“神啊,诺玛。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了?”
友弟德号上,卡罗尔·威斯克斯终于忍受不了,出言。但这话并没什么用,这小孩还是站在她的身边,手举着那些小孩才会感兴趣的小玩意,一个个举到她的面前,傻兮兮地笑着骚扰她。看来今天始终还是难得清闲,“你这都是从哪来的?”
“男人给的。”
“男人?”她坐起来,手指向无名船。方才夏玉雪去往的地方,“那艘船上的男人?”
“是。”
“你看到他了?”
“是。”
“也看到夏女士了?夏玉雪?”
“是。”
“不是跟你说了别乱跑吗?”
诺玛没回答她,手握着纸鹤站在那。这个问题她不好回答,所以就不回答了,小孩子就这么耍无赖。
“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卡罗尔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但我得提醒你,你以后见到曲小姐,可别对她讲你见过那人,别讲那人给你这些东西,也别讲夏女士见过那人,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为什么?”
诺玛不理解。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这小孩说清楚,“那个男人是我的客人。诺玛,你知道对于客人我是怎么要求你的,对吧?”
“不要让客人看见。”
“对,所以你不该让客人看见。”卡罗尔·威斯克斯指着她恐吓,“现在你被看见了,如果还对别人讲,那你就有麻烦了。所以别对别人讲,知道?”
“知道。”
“你是听话的小孩?”
“是。”
“就这么着吧。”
商人重新躺下,“反正你也只能和曲小姐讲话。曲小姐又是和夏女士一起的,不从你这知道也会从她那知道情况。”
“什么?”
诺玛没听懂她的意思。
“没什么。”
“威斯克斯,鸟。”孩子没再问,依然手举着纸鹤给她看,“我。”
“对,对。”
“男人说,一千只鸟,愿望实现。”
“哦。”
她看着小孩兴高采烈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自己总是爱搭不理的有些过意不去,便侧着头接话询问,“那你有什么愿望?”
“很多。”诺玛被问到了,想了想,回答,“天天快乐。”
小孩的答案。
卡罗尔·威斯克斯内心评价。如果是自己的话,就希望赚很多的钱——不用工作就能赚很多钱,那样才能天天快乐。
不过这愿望恐怕不是做一千个手工就能实现的。做一千个手工恐怕什么愿望都没法实现。就像求雨、祭祀、跳舞、偶像崇拜,也像祈祷、忏悔、礼拜,做再多恐怕也没什么用。神助自助者呀,孩子。
“阿库玛回来,平安。”
“……”
这个愿望她不好评价,所以就不评价了。
“威斯克斯,阿库玛为什么不回来?”
“不知道。”她继续撒谎。
“她好吗?”
“……在治病。”她没法继续撒谎,便避重就轻回答,“治好了就回来。”
“那么,许愿阿库玛治好病。”
小孩子看着手中的纸鹤,没留意海风将她另一只手捧着的那些其他折纸吹得要乱飞,卡罗尔·威斯克斯注意到了,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的手掌上,护住那些没意思的东西。
她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找到了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些钱币,她把钱币倒出来,然后把那些折纸抓起来倒进去。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让她联想起童话里巨人吃小孩时把小孩倒口袋的情节。
挺奇怪的想法。
威斯克斯将装了折纸的袋子塞到诺玛手里。自己则另找一只袋子装钱。顺便点一点,点钱总是很有意思的,虽然不能令财富增加,但点一点很有成就感。
“威斯克斯。”
“嗯。”
她一边点钱,一边随口应答。
“我想做一千只鸟。那样阿库玛就能治好病,就能回来。”孩子满怀期许地微笑着。
“你做九百九十九只就行了,你已经有一只了。”
卡罗尔回答着,她希望自己赚一千个像现在这样的金币,那样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哦,九百九十八只,你自己也是一只飞鸟。”
“威斯克斯?”
“嗯?”
“教我。”
“这我哪会呀?”
她不点了,将钱倒入袋子中,躺着朝诺玛伸手,对纸鹤点了点,“给我。”
诺玛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将纸鹤递过去。
她摘下墨镜,用那双红眼睛更清楚地看这小小的物件。双手翻了翻翅膀,翻了翻纸鹤的头和脚。然后把头脚翻下去,把折起的地方重新打开。
“威斯克斯!”
“又怎么啦?”
“弄坏了。”诺玛伸手,想将纸鹤夺回来。
“没坏。”
她手往旁边让,没让小孩碰到。抢小孩东西,自己——算了,自己本来就罪孽深重,“我研究怎么做呢,那样才能教你。”
“给我。”
诺玛似乎不相信她。
“等下等下。”
她不理会,继续拆纸鹤。把它拆成了原本四四方方的白纸,只是表面带有折痕,“……糟糕,我不记得了。”
“给我!”
“哈哈,骗你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得意地笑起来,看着小孩生气的模样,感觉开心地不行,这可是罪孽深重到要下地狱的程度,“我记得,诺玛,现在我会折了。”
她照着那些折痕,依自己的记忆,重新将方纸折成纸鹤,还给诺玛。
诺玛接过,心有余悸地揣在手里,不相信地看了看,看到纸鹤还是纸鹤,才恨恨地瞪了威斯克斯一眼。
“我……找时间给你画个图啊。”她躺在那,重新戴上墨镜,“你要是看不懂,找夏女士或者曲小姐,让她们教你折吧。”
诺玛没对她说谢谢。
无所谓。
和这小孩玩游戏也还是挺有意思的。
打发时光。
至少没让她继续问阿库玛之类的不好回答的问题。
卡罗尔·威斯克斯这样想着,就看见一个人从甲板上走来。隔着墨镜,看见是个留胡子的男人,西方人,身穿黑衣,衣领有一块白片,神职人员的装束。
她来不及把墨镜换成纱布,干脆就继续戴着了,半躺着,假装在睡觉。
等那人走到面前。
男人先看了看身边的孩子。诺玛对陌生人没怎么在意,望了一眼就继续看纸鹤。然后男人看向她。
“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
用的是她熟悉的西方语言。
“……”
她装没听见。
“威斯克斯船长?”
“哦——”
她装醒过来,抬起头,看着面前人,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呃,抱歉,我刚才睡着了。”
“不,是我抱歉打扰您了。”
男人礼貌地说,双手手指交叉抱在身前。
“呃,没关系,您是……”
“阿瓦罗。”
那留胡子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自我介绍,“我是受教会——罗马天主教会指派,新近来此主持的神甫。”
“哦,日安。”
她微笑着客套应付,从躺椅上坐起来,没站,也没让对方坐,“我正是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您似乎认识我,阿瓦罗神甫。”
“我听西尔维奥执事说起过您。”
“哦,对。我确实曾请冈田小姐代我向你们教会捐款。”她说,别有意味地笑一笑,“不过我本人没去过,您知道的,神甫,一些理念问题。我是加尔文教士一派的。”
“是的,我知道。”
神甫也微笑着回答,“但无论如何,我们欢迎您的拜访。”
“我也欢迎您的拜访,神甫。”这可不是句实话,“您今日来所为何事,我有何可为您效劳的?”
“我来此是为了了解一些和这孩子有关的情况。”神甫说着,低头看着身边自顾自玩乐的女孩,“诺玛,是吗?前几日,冈田小姐和曲小姐来教堂找我和执事,对我们略微说起过。今天我正好无事,便顺便前来看一看。”
“哦对,对。我知道。”
她点点头,表现出自己回想起什么的模样,夸张了一点,“冈田小姐也和我说过,她希望能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们,对此我是很同意的。毕竟,您也知道,神甫,我们过的海上生活不太适合小孩。”
“我理解。”
阿瓦罗神甫又一次看了诺玛一眼,“那么,我可以和这孩子说几句话吗?”
“我想不行,她听不懂您的语言。”
“她是……”
“西非人,她是阿肯人,她只会说家乡语。我们从海上救起了她和她的姐姐,带她们来了这里。她们以前在新大陆做过一段时间的奴隶工,我猜想。过得不是很好,可怜的人。”
卡罗尔·威斯克斯装模作样地表现同情,“这孩子命途多舛呀,神甫。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她现在的亲人也不在身边,您知道的,因为上次那场风波。”
“是的,我知道。”
神甫看着诺玛手举着纸鹤,自顾自玩耍,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对他们的听不懂的话不加理会,“不过,我得说她现在看起来很快乐,看来你们一直都悉心照料她。”
“当然了。”
她虚伪地微笑,“我们的确一直在为她着想,为她的未来福祉谋划。那也是为什么我和冈田小姐一致同意,希望贵方能够收留她,让她接受正派的教育和照顾,健康地成长。”
“但,您一定也知道,我们是基督徒,我们只能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孩童。威斯克斯船长,您有没有担心过她的信仰问题?”
“神甫啊,一个人得吃饱了饭再谈信仰……呃,请原谅我的不敬。”
“没关系。”
“我的意思是说,呃,我觉得她也不会太抵触你们的——我们的信仰体系。这孩子很聪明,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新的东西,如果足够吸引她的话,她会很乐意去尝试。她很喜欢唱歌,有音乐天赋。有时候……呃……冈田小姐会给她唱一些颂曲,她听了会很开心,她还会弹琴伴奏呢。这是个很伶俐的孩子。”
卡罗尔感觉自己像在推销,内心有点负罪感,但还是继续笑着叫卖,“她会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或许一起玩游戏。等她渐渐学会说外国话,学会读书了之后,她也一定会很乐意接受你们——我们的信仰。我觉得她会成长为一个模范的基督徒——天主教徒。”
“那正是我担心的。”
阿瓦罗神甫哪里听不明白她话语中明显的甩责任意味,会意地望了她一眼。
“哦,好吧。我懂我懂,敬奉应当真心实意,否则便是迷信。”卡罗尔·威斯克斯说着,伸手五指朝天,做了个表达敬意的动作,掩饰内心的尴尬,“您更愿意她做出自主选择?那也很好,我太赞同这一点了,我很高兴您知道尊重孩子的想法。”
“当然了。”
“她也可以在接受教会抚养的前提下自主选择嘛,等她长大成人。毕竟她是个自由人,她有自己的信仰自由,您按您的方法做事,她怎么选由她自己决定,道理就是这样,对吧?”
“威斯克斯船长,看来您真的很关心这孩子的未来。”
神甫又低头看向自顾自沉浸于自己世界的诺玛,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请不必担心。帮助需要帮助的世人是我们的义务,这一点我不能也不会推托。我今日来此,只是希望认识这位小朋友,了解更多关于她的经历和性格而已。那样也好为日后的安排做准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更希望和冈田小姐聊这个话题。”
“那样的话,您得稍等一会了。”
卡罗尔直到这时候才从旁边搬了张凳子,给对方设座,“她现在有事外出,不在这里,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曲小姐呢?和她一起吗?”
“……对。”
她回答得有点别扭。
“那么,我就在此等候,叨扰了。”
阿瓦罗神甫说着,在凳子上坐下来,双手依然手指交叉抱在身前,支撑在翘起的腿上,静静地看着诺玛。
那在那还舞着折纸鸟,跟傻子似的。卡罗尔·威斯克斯腹诽,趁这个机会表现一下呀?唱首歌,弹个琴,给神甫先生来段才艺展示呀?你背上背的是烧火棍吗?小孩子就是不懂人情世故。
“那你又何必总在别人面前跟个混账似的?”
她低声地自言自语,没意识到自己在骂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是诺玛能听懂的。
孩子看向她。
“威斯克斯,什么?”
问了。
“没什么。”她低声回答,发觉一边的神甫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交流了,坐这么近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卡罗尔·威斯克斯变换语言,对神甫转移话题,“呃,神甫先生。您要不要喝点饮料?你喝酒吗?”
“不了,谢谢。”
“那来点茶?”
“好的。”
卡罗尔伸手从边上的矮桌取过茶壶,给神甫倒了杯加了柠檬和蜂蜜的红茶,清凉解渴。趁着喝茶的机会随便又找了点话题聊聊,内容不外乎是过往经历什么的。聊到后来则转变成对英格兰圣公会的看法,和路德博士主张的理解,一大堆宗教方面的话题。阿瓦罗神甫问了她很多关于预定拣选的问题,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模样。问得她自己开始厌烦这类无聊话题,但又只能陪着回答。
诺玛则依然没心没肺地在小孩子自己的世界里畅游。
幸好,冈田片折终于回来了。
不太幸好,和曲秋茗一起回来。
更不好的,她注意到冈田片折腰后别着两把日本刀。
阿库玛见到少女,另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便手举着纸鹤,拿着装满了其他折纸的布袋,背着班卓琴朝她跑去。看那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又在说折一千只鸟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种话。
冈田片折则和神甫交流起来。两人说的话她能听懂。
但一时之间没她什么事,所以卡罗尔悠闲自得地躺回到她的躺椅上,一边继续晒太阳,一边看着身旁说话的两人。
她注意到冈田片折的脸上,带着一丝丝忧郁,脸颊上还有泪痕。
不知道怎么了。
“……哦在饮食上,诺玛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她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饭菜。但,嗯,我觉得她应该要多吃点新鲜蔬菜,还有水果。”
“这些育孤院都有配置。”
“生活习惯的话,她习惯午睡,她能睡一个下午。哦,神甫,但她晚上睡得比较晚,有时候过了午夜才肯睡觉,这是她家乡的作息时间。她晚上还经常唱歌,弹琴,我比较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其他孩子。”
“这……确实是个问题,冈田小姐。我们有统一的作息时间,不过我想她如果刚到的话,总还是要一些适应的过程,我会和看管的嬷嬷特别说明的。”
“那可太好了。”
“我比较担心的是,以她现在的年龄,学习语言是不是有些晚了。我们有老师教她日语,如果她要长期在这个国家生活的话。”
“晚一点就晚一点吧,又能怎么办呢。”
“那倒是,但她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家乡的语言了。”
“唉,总要做一些取舍的,神甫。”
冈田片折转身,看向和少女一起开心地不知在聊什么的孩子,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更希望她能和她的家人,她的姐姐在一起。回到阿非利加,或者留在日本,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在哪,有家人陪伴总是好的。”
卡罗尔觉得这话指的不只是诺玛。
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旁,戴着墨镜观察冈田片折。
“今天的事情结果怎样?”
开口,用两人说话的语言问。
“……很好。”
冈田片折注意到她,扭头回答,语气无力,“目的达成了,卡罗尔。”
“你怎样?”
她又问,盯着伴侣。
“我?我也很好。”对面人的笑也很无力,“为阿库玛和诺玛,争取到了想要的结果,我当然觉得很好。”
“什么事?”
阿瓦罗神甫在一旁开口,听着她们的对话,“我方便询问吗?”
“哦,没什么不方便的。”
冈田片折对他说,“我和秋茗姊妹刚才是去阿库玛所在的地方了。神甫先生,她现在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戒备更为森严的监狱。但……我已和那里的主管官员沟通过了,我还是可以去牢房为她治病。只不过要等明日才能去。”
“那很好,冈田小姐。”
“是呀,很好。”
冈田片折又叹了口气,“费了些周折。”
卡罗尔·威斯克斯默默看着她别在腰后的刀。两柄长刀,长度和她曾经教自己剑术时用的木刀相近,刀鞘上带着看起来是新留下不久的痕印。
决定等会再细问具体经过。
“冈田小姐,您看明日我可方便与您一同去往监牢?”神甫询问,“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位不幸的人的情况,看是否有机会能为她提供帮助。”
“这……神甫,他们恐怕不会让您陪同。能让秋茗姊妹和我一起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许他们会网开一面?”
“我想不会……他们已经足够宽容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做出尝试。不如这样吧,明日我与你们一同去往那处监牢,如果确实不能进入的话,我便在外等候,不会给当地官府和你们造成任何麻烦。”
“那——”
“——请不要拒绝。”
“好吧,那就这样吧。”
冈田片折说着,看向不远处,和少女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女孩,诺玛,再一次地,发出压抑的一声叹息。
她听不懂,但卡罗尔·威斯克斯能很清楚的明白那两人在说什么。和面前两人说的是同一个话题,有关明天的话题,这话能对小孩讲吗?
“曲秋茗,曲秋茗。明天,我要去!”
“不了吧,诺玛。我和冈田小姐是去给阿库玛治病的……病没好之前她不能离开,也不能见你。你去那做什么呢?”
“我要去,去找阿库玛。”
“可你看不到呀,那里的人不会让你进的。”
“我要!”
诺玛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中的纸鹤。
“诺玛,诺玛。你再有点耐心,好吗?”
曲秋茗看着孩子固执的模样,内心强忍着难过,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跪在她的面前,哀声劝解,“明天你还是别去了。阿库玛生病的样子,你最好不要看。我……我向你保证,等她的病好了,她可以见你了,我和冈田小姐一定会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这里,让你们重聚团圆,好吗?”
说那么多话,小孩子听得懂吗?
“不!”
“诺玛,诺玛。听话……就,听话吧。”少女哀求着,紧紧抱着孩童,“听我的话,相信我吧。我向你保证,向你承诺,我一定要保证阿库玛的安全,让阿库玛回到你的身边,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孩子像是被她说服了一般,不那么闹了。
点点头。
“好。”
轻声说。
少女挤出一个笑容。
“那么,明日就留在这里吧。和夏玉雪一起,玩玩游戏,嗯?玩些你爱玩的游戏……嘿,你刚才说,折一千只这样的鸟,就可以实现愿望?那么,明天就开始折,怎么样?等一千只折完了,愿望就实现了,阿库玛就能回来了。”
折九百九十八只就够了。卡罗尔心想,骗小孩呢。
小孩点了点头,接受了谎言。
卡罗尔·威斯克斯躺在椅子上,看向身边,并不高兴的冈田片折,并不高兴的阿瓦罗神甫。不远处,并不高兴的曲秋茗和诺玛。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心事,每个人都有烦恼。
但同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掩饰得较为拙劣的微笑。
微笑,预示着心中尚存一份希望,虚无缥缈,但又不肯消散。
每个人都在期许明天,期许未来能好一点。
伪装游戏呀。
她在心里默默评价,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戴着墨镜看着天空中的太阳,阳光经镜片过滤已是柔和的绿光,不伤她的眼,初秋的阳光难得的舒适。
等待明天吧,等待游戏结果。
不远处,阳光下,黑色的巨船上。
中午。
无名之船。
白色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旁观友弟德号上的人。
看他们交流说话,看他们动作,看他们各自宣泄或者压抑情绪。
一言不发。
冷眼旁观。
夏玉雪没有叹息,也没有任何感触。双眼只是注视一切,内心只是感受一切,左臂悬吊在身前,轻轻地摇晃。
将所有的情绪潜藏起来,伪装冷漠的外表。
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海浪声掩盖了话语。但说什么已无必要,因为等到明天,这一切便与她无关。
明日……
“这难道不值得留恋吗?”
在她的背后,桅杆的阴影下,一个人躲藏在暗处,语中略带讥讽的笑意,对她轻声说到,“在这世上活着的人,有着自己的打算和目标,心存希望,凭自己的意志去尝试改变、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这样的景象难道不会令你感动?”
她没有回答。
“这个世界,这世界上的人,你眼前的人,他们是否值得你为之奋斗呢?是否能让你感受到活下去的动力,期盼活着和他们一起见证更美好的明天呢?”
她依然没有回答。
“要活下去呀,夏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