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鸾回答,捂着脸,掌中积攒的血已经渗过指缝,浸透佛珠,“之前输多少局都没关系,只要最后一局我还活着,我就算赢。”
“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
头颅耷拉在那里,点着,就像坏掉的木偶傀儡,“你还活着,但我……我就要死啦。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呵,呵……再战斗了……第三局,就算你赢了吧……”
“别就算呀。”
她说着,捂住脸的手松开,掌中一滩鲜血,“别为失败找借口。”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人,伸手,略略倾斜,掌中的血,淋落在平冢左马助的头上,身上,只是一点点而已,一点点血而已。
“复仇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只是一点点血。
“来,和我做最后一战。”
她说着,向后退去,伸手抹了抹鼻子,把自己脸上的血也擦干净,“别再推脱敷衍了,让我完成我的复仇。”
唐青鸾将手中的太刀,又一次解开缚绳,从腰间卸下,握在手中。
一如当时。
她摆定架势。
对面。
黑暗的墙角,阴影笼罩着。
那一直瘫软的垂死之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沿着墙,费劲地爬起来,手中握着那柄原属于自己的打刀。
周身,淡淡的黑烟萦绕。
“喂!”
“放心吧,王红叶。”唐青鸾对背后人说着,微笑,鼻血又淌出来了,满嘴都是血,一个带血的微笑,“局势在我的掌控下,我必会完成复仇,必会和面前人做最后的决战。一场公平的决战。来,平冢左马助?”
对面,男人站立而起,手握打刀,抬头。
一双眼睛,闪烁光芒。黑暗中,刺眼的锐利光芒。
“来。”
平冢左马助声音沙哑,平直。他将合在鞘中的打刀收入腰带之中,“只是,公平?双方都只有一只手才叫公平吧?”
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收在腰带里,也不算稳固。
“双方都有两只手,也叫公平。”
唐青鸾回答。
“哼,的确如此。”
他右边的衣袖一如当时,打起结。平冢左马助用仅存的左手将结解开。宽宽的袖子垂下,他又将袖子挽起,塞到绑好的肩带中,伸出右手,“但我可是会玩弄阴谋诡计的人。”
“那就用啊。”
微笑,“把你所有的花招,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小伎俩都用上。不要有任何顾忌,不要对我有所保留,令我的复仇,令我们最后的战斗留下任何缺憾。”
“如你所愿。”
平冢左马助用右手握住刀鞘,左手握住刀柄,做出预备的架势。
迈开双脚,前进。
缓慢,但是平稳地前进。
唐青鸾相应地,再次向后退去,保持距离。双手握着藏在鞘中的太刀。一如当时,也不同于当时。
对面,锐利的目光盯住她。一如当时,也不同于当时。
王红叶已经退让到一边,静观两人的行动。不再劝阻,不再试图干涉,因为在这其中似乎发生了某些不合常理令她感觉怪异的事情,需要她思考,需要她判断。
不过她本来也就已决定了,要让这特别的人完成这一场特别的复仇。
所以她只是在旁观战,作为一名见证者而存在。
决战的两人,在这漆黑的街道上,在这一轮满月之下对峙。
这场复仇的战斗,即将开始。
随时会开始。
回忆。
您不是我唯一的老师。在日语方面是,在其他方面则不是。
我记得我的第一位老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了,他教会了我一门剑术,赠送我一本剑谱,引领我启蒙。现在他已经死了。后来,我重新遇见仇人,然而随着我与其相处,我感受到其内心,看到其改变。于是内心动摇,于是选择放弃仇恨。我没能为他复仇。
我记得我的第二位老师,那同样是很久以前的过去了。她陪伴我练习,指导我战斗,令我有所长进。现在她也已经死了。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我的爱人,她的离去是我犯下的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后来,我没有再遇见仇人。复仇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无法让我摆脱悲伤,让我弥补过错,让我重新见到她。于是选择去往远方,选择埋葬仇恨。我也没能为她复仇。
第一次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难忘的。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
但是第三次,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
这一次。就是今天,此时此刻,面对这一位仇人,我必定要将其斩杀。不会再有犹豫,不会再犯错。我必定要为您复仇。我的老师,康答女士!
回忆结束。
平冢左马助快步接近,转瞬间便来到唐青鸾面前。
右手拇指微推刀镡,将刀推出鲤口。转动刀鞘的同时,再前进一步,愈加接近,左手挥刀而出。自下而上的一记逆袈裟。
风声簌簌。
唐青鸾向后退,压低身体的同时,觑准刀路,左手挥动合在鞘中的太刀向上扬起,将这一击拨开,金属的刀刃撞上木制的刀鞘,发出钝钝的撞击声。
一击不中。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过程。
第一下被眼明手快地挡开了,但是第二下更致命。
平冢左马助的刀高高举起在空中。他用右手握住刀柄,双手持刀,预备劈落。这次可是有两只手握刀,两只手臂发力。这次,会比上次的刀势更猛,更重。上一次,便以此招劈断了旧的太刀。这一次,会否重蹈覆辙?
会否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呀——!”
喊叫,犹如山鹰的啼鸣。手臂挥动,腰身弯曲,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刀刃之中。
全力一击,俯冲而下之势。
挡得住吗?
何必要挡?
唐青鸾此时半蹲在地,看着眼前落下的刀刃。左手握鞘,右手握柄,将刀收于身旁,觑准时机,在那致命锋刃就要落在头上之时,低着身躯向右前方跃动。
两道黑影交错。
两道寒光于黑夜中闪现。
“嚓——”
锋利的金属划过柔软的皮肉之声,短暂的,轻微的。
“噔——噔——”
木头掉落地面的撞击之声,在沙地上弹了几下。
唐青鸾变换右手动作,反握住刀柄,左手捏着刀鞘朝后用力一扯,刀就这样被抽出来。
起身,左手复按住刀背,从敌人身边掠过。
在成功躲开那挡不住的攻击同时,她双手推动出鞘的太刀,利刃划过对方左腿。
鲜血飞溅,在黑夜中。
“啊!”
平冢左马助发出受痛的一声喊,因惯性继续向前踉跄数步,但是受了伤的腿已经无法维持身体平衡。他半跪下,调转手中的刀,试图杵地倚靠。
啪——
然而刀锋难堪其重,崩断。他重重摔倒。
唐青鸾站在那里。
屹立着,居高临下,转身,面对已无力再战,手握残刀的对手。
短暂的战斗结束。
胜负已分,又一次。
结果不同,这一次。
沉默。
现在该做什么?
沉默。
回忆。
您不是我唯一的老师。在日语方面是,在其他方面则不是。
我最近又认识了一位新的老师,也是武术方面的,剑术老师,是一位有名的大师。经过了这几天的学习,在这位老师的教导下,在同学的陪伴合作下,我感觉自己有很大长进。
现在,我可以克服过去的障碍了。
现在,我也可以改正过去的错误了。
我想在这其中,也一定少不了您的帮助。没有您一直激励我,一直支持我,我不会能够达到今天的高度。
谢谢您,老师。就先回忆到这里吧,我的复仇还未完成呢。
仇人还活着呢。
回忆结束。
唐青鸾围绕着倒地的对手,转了半个圈走回原位,拾起掉落在地的刀鞘。鞘上多了一道痕迹,显出漆面下的木料颜色,黑夜中看起来很突兀。真不知道爱惜东西呀。
虽说这并非故人遗物,但也该好好保管。无妨,事后去重新刷一层漆吧,花不了多少钱。
她没有将刀收回鞘中,残心很重要,对面的对手还活着呢。
她望向对面。
“呃……呵……呵……”
对面的人喘着粗气,左手握着那已无作用的断剑,在地上爬动着,挣扎着试图站起。用那只右手撑地,拖着受伤的左腿。然而一个趔趄,又倒下了。右边衣袖又重新耷拉下去,沾满了血湿漉漉地空垂。
一阵黑烟隐于黑夜之中。
这倒挺方便的,这样到时候就不用解释了。
唐青鸾心想,对了,上次那只螃蟹也不知道是怎么解释的?当时可把小枝夫人吓了一跳,最后也不知道去哪了。会不会也是像现在这样消失无形?这可无从得知了。
走神啦,注意眼前。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平冢左马助身上。
平冢左马助也回望她。
“……哼……学有……所成,嗯。”
那张脸上,病态的虚弱微笑,“比上一次……进步很多,恭喜。拔刀术?看来……我也能教你一点东西。”
“也许吧。”
她也会以微笑,冷冷的微笑,“那么谢谢啦。现在,继续?”
“我的腿已经无法用力了。”
平冢左马助用握刀的左手,在腿上点了点示意,衣衫上很大很宽的一道伤口,血不停地朝外涌,在地上扩散开来,空中开始有血腥的气息,“现在两条腿都废了,也只有一只手,还能如何战斗?”
“别为失败找借口。”
她说着,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鼻子下的血迹已经干了。这么快痊愈?无妨,朝墙上撞一下就行,不在乎这点牺牲。再来点血。
“我的刀也断了。”
手中握着的只有一截断刃。
“你不是还有……哦,你没有胁差。嗯,不过这断刀也可以当胁差用。”
“说什么蠢话?”
“是啊,说什么蠢话呢?”王红叶的平静声音,在一旁响起,“你打算一直站在那炫耀自己获胜吗?没必要这般讥讽刻薄。动手,就这样结束吧。”
“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唐青鸾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见证人,裁判,“我还想再战!还想……继续复仇!他……他还没死呢!仇还没报呢!”
“你省省吧。”
王红叶走近,举起手中的火铳,未发的那一支。她没向唐青鸾走来,而是走到躺在地上的平冢左马助身边,火铳对准那颗脑袋,“那就我来做好了,我来让这一切结束。”
那锐利的目光回望,面对坚定的目光。
绝望的微笑,面对不动不摇的冷漠。
“来。”
地上的人回答,看向黑洞洞的管口。
“让开,王红叶!”
唐青鸾出言,阻止她的动作,“好吧。我来结束,你要让我来结束!你欠我的!我的仇人只能被我杀死!”
“那么,过来呀。”
王红叶暂停手中动作,目光继续盯住眼前人,谨防稍微分心被偷袭。
“我来啦!”
她说着,向两人走去,攥紧手中的刀。
一步步前进。
看着,躺倒在地,有气无力的平冢左马助。
看着,站在一边,神色平静的王红叶。
复仇。
必须要复仇,必须要杀死仇人。为逝者履行应尽的义务。
必须要……
回忆。
不久前我才刚与她分别,她为何不离开呢?为何还留在这呢?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是有什么决定要向我告知,有什么确信无疑的答案要让我知道?不久前,我还在和她说改变的事情,还在又一次努力劝说她改变,劝说她放弃仇恨。不久前,我又开始对她说起我的过去,说起我曾经的经历。对她说,我会很高兴看到她改变,很高兴看到她选择放弃复仇。她会听我的话吗?
不久前,我才刚与新的剑术老师分别。临走的时候,他让我参悟活人剑的奥义。活人剑是什么呢?它是一种技法吗?是一种理念吗?是一种哲思吗?什么叫做活人剑呢?不令自己身死,也不让对手殒命,是这样的吗?以杰出的剑术,令战斗消弭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这样的吗?那么,之前的积累的,现在压抑的,往后还会有的那些仇恨呢?若不在战斗中杀死仇敌,不以任何一方生命为代价取得胜利,复仇能够算完成吗?仇恨真的可以消散吗?
另一方面,若杀死了仇敌呢,仇恨真的可以消散吗?
活人剑,究竟是怎样的?
我可以参悟其中奥义吗?可以放弃复仇,可以改变吗?应当这样做吗?过往的逝者会如何说,未来的生者又会如何说呢?
我很疑惑,所以我又要来请教您这个问题了。若是您还在身边,那就请告诉我,您会如何作答,好吗?我该如何选择呢?
请告诉我正确答案吧,康答女士。
也许答案已经在我心中了。
回忆结束。
“唐青鸾?”王红叶见她又傻兮兮地杵在那一动不动走神,对她喊到,“快点,我没耐心一直耗在这。”
“是啊……快点……”
平冢左马助也在催促,笑着,喘息着,“……让女友等太久,这可不对。”
你掺和个什么劲?
唐青鸾回过神,眉头皱起,脸黑得不行。怎么大家都爱八卦?
她望着躺在地上虚弱微笑的人,看着站在一旁平静严肃的人。
沉思。
未曾迈步。
良久。
还是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
唐青鸾将手中的太刀甩了甩,将刀上的血迹振落,将刀收回鞘中,将刀系回腰间,“……今天晚上就这样吧。”
“……哼。”
“那么,就这样了。”王红叶回答,手中火铳对准倒地的仇敌,手指按上扳机。
“就这样吧,王红叶。”
她对那人说,“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走,我送你去旅舍。”
“……”
那人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目光来回游走,明了她的意思,“你要放他生路?”
“他活不了多久了。”
唐青鸾回答,指着平冢左马助受伤的腿,“那道伤流了很多血,他很快就要死了。就算不死也没法动,幕府会来人解决的。”
“那你的仇呢?”
“打了一场,胜利了,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吧。”
唐青鸾目光低垂,回答,“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康答女士会不会满意?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更进一步了,我不想向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挥刀,那样……不好。一直沉浸在仇恨中,无所不用其极,失却自己的底线,也不好。”
“……哦……原来……叫康答女士。”
真烦人,别逼我反悔。
“对,玛尼伽·康答女士。”那人还站在平冢左马助身边,手中还握着火铳,按着扳机,回答,“她是我的部下,你见过的。我也有义务为我的部下复仇。”
“那么,来——”
“——王红叶,算了。”
唐青鸾又一次出声制止,语气轻轻的,目光也轻轻的。劝阻着对面的人,“就这样放他自生自灭吧,别再关注这个仇人了。你……你也不要沉浸在仇恨之中,你也改变吧。我……我希望看到你改变,那样我会很高兴。”
“高不高兴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满足你的愿望。”
“你还欠我债呢。”
“……对。”
王红叶犹豫,最终还是抬起手中的火铳,拇指小心地将击锤复归原位,“的确欠了……这次就依你吧。但是你要想好,别反悔。错过这次,就没有下一次机会再复仇了。”
“我确定。”
她回答,目光坚定,望着对面的人。
“那么,好吧。”
对面的人感受到她的目光所含意思,走近,“毕竟战胜他的人是你,怎么处置,本来也该是你说了算。”
“谢了。”
“愚蠢。”平冢左马助低下头,从地上费劲地爬着坐起来,头颅低垂在身前,手中握着那柄断刀。
王红叶将火铳收回腰间,不再理会他,走到唐青鸾面前。
“那么,送我回去呗。”
她说,看着她,“然后你再自己回来吧,让你多跑点回头路,也算消我心中余恨。并且,我还有些疑问需要你解释说明,并且……或许还有一件事需要让你知道。”
“嗯。”
唐青鸾转身,不再去看对面的那个人。放弃复仇,摆脱仇恨似乎也没那么难。不论逝者如何想了,她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逝者会不会同意自己的选择呢?
会吧。
自己愿意这样想。
让这一段仇恨到此为止吧,你。
回忆——
“——唐青鸾!”
背后的厉声喊叫,打断了她的回忆。唐青鸾转身,又看向那在彼处跪坐,即将死亡的人。曾经的仇人。
“又怎样啊?”她不耐烦地问,“我懒得理你啦。”
“我已到绝命之时了!”
平冢左马助对她用尽全身气力喊叫,发出沙哑的声音。手中的断刀反握着,身前衣衫敞开,端正身姿,跪坐于地,于黑夜中,于满月光芒下,“今日我便会死在此处。你愿意为我进行见证吗?”
“呃……行啊。”
她回答,有什么不行的?多浪费点时间看着他死,或者看着他被抓走而已嘛。反正幕府的人来了以后,自己作为见义勇为好市民还得面临询问。这样一想,或许本来也不该就如此离开,有点不配合官府调查了。
“多谢。”
平冢左马助低下头去。
“那……要不你就自己回去呗?”唐青鸾没在意他的动作,又看着身边人,“或者和我一起等?只是幕府到时候来了,肯定也要问你问题,或许要把我们都扣留起来呢,有点麻烦哦。”
“待会再说。”
王红叶看着她,目光严肃,比以往更加严肃。伸手,指向那边跪坐低头的人,“你先过去把见证做完。”
“我还得站他身边?在这看不就行了?谁知道靠近了他会不会一飞刀丢过来?”
“……你不知道见证是什么意思吧?”眉头皱起,而后放松,“对,你好像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她问——
“——嚓!”
一声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唐青鸾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是利刃刺入皮肉。
是平冢左马助。
跪在那,头颅垂得更深了。高耸的脊背颤抖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唯一的左手抵在腹前,手中……不是应该握着断掉的刀吗?
刀柄被握在手中,刀刃已不可见。
他在干嘛?
他为何要这样做?
唐青鸾看着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他,慢慢迈步靠近。
平冢左马助似是察觉到她的脚步声,头颅抬起。她面对一双闪烁光芒的眼睛。光芒之锐利,前所未有。
满是鲜血的嘴,微笑。牙关咬紧的,渗人的,恐怖的,最后的微笑。
“快点,别让他一直等着!”
背后催促。
“我……我该干嘛啊?他在干嘛啊?”
唐青鸾结结巴巴地问。
“他在切腹自尽!”
似乎是配合着王红叶的回答。平冢左马助紧紧咬着牙齿,抵在身前的左手突然猛地一扯,只听到“噗”的一声,血腥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比先前更加浓郁,更加令人感到反胃。
“——刹啊啊!”
喊叫,是难以继续忍受疼痛而发的喊叫,垂死之鹰最后的一声长啸。
脊背高耸,所以难以看清腹间情况。但是,那从身前,从阴影之中伴随着喷涌鲜血而出的,不是脏器,不是盘曲的肠子又是什么?
“快去!”
背后猛地一记推搡,唐青鸾向前踉跄几步,“不管有什么仇怨,都别就这样看着这个人受苦痛折磨!去给他解脱!”
什么什么?
见证?
“我该干嘛啊?”
询问的声音已然颤抖。
“把他的头砍下,为他介错,为他进行见证!”
哦,原来见证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要我来啊?他……他想死的话,自己不能抹脖子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为什么——”
“去啊!”
“哦!”
她本能地反应从腰间抽出太刀,本能地反应,朝跪在那自裁的人而去。
一路小跑到面前,停下。
望着,那颤抖的脊背。
唐青鸾握刀的双手也在颤抖,不知所措。该干嘛?砍头?
“呵……呵……”
面前,那跪着的人,喘息着。注意到她终于接近,抬起头,满嘴鲜血,看着她。现在,近距离,看清楚那闪光的眼睛,那最后的骇人目光,“……哦……原来……原来你并不知道……介错的见证仪式……”
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大哥,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东西课本上又不会写的,老师没教过,少儿不宜啊!
介绍。
切腹和介错。当一名武士,因有辱使命、行不义之举、追随故主、欲做劝诫、受主勒令、战败负伤——即咱们现在遇到的这场面——等缘故,决心自裁赴死之时,会进行切腹的仪式。切腹者以利刃切开腹部,令身体承受剧痛,以此表明视死如归的信念,保全名节。
介错之人,即为见证者,需要在赴死之人开始切腹之后,立刻将其斩首,减轻其痛苦。
现在介绍已经晚啦!
“请站到旁侧……斩下我的……首级……”
“哦,哦……哦。”
她机械地回应,挪到平冢左马助的侧面,小心避开地上的肠子,颤抖着,将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
“最好……能……留一层皮连着……算了,将死之人还这么多事……你就尽全力去砍吧。”
“……哦。”
喘息声,来自跪着的自尽人,也来自站着的介错人。
唐青鸾感觉自己额头上冒着冷汗,感觉头晕眼花,感觉浑身力气都丢了。
动弹不得。
“快点……很疼啊……”
“……啊,对……对对……”
她手中举着刀,一动不动,望着眼前受痛苦折磨的人。
颤抖。
为什么?搞什么?要死能不能死远一点啊?都……都已经选择放弃复仇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出?还要让我做这么件事情……让我……让我来……介错?
让我来斩首?
让我来给你带来……带来解脱?解脱?啊?这……这是我的责任吗?我有这个责任吗?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来……来承担这个解脱……解脱的责任?
回忆。
回个鬼啊!不要回忆!
“我不想回忆!”
“铛——”
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唐青鸾手臂发软,手一松,太刀掉落在地面。
“喂!”
不远处的喊叫。空气中弥漫血腥味。
“……呵……呵……”
眼前的喘息。
她向后退去,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望着一滩血迹,望着一堆内脏,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令她感到恶心,令她想吐。她又回忆起永远也不想再回忆的那一段过去了。
她向后退去,脚步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后退。
后退。
而后,向着远处,也不知向着哪一处,只是这黑夜之中的街道某一个方向,跑开了。
她转身,迅速逃离了现场。
“喂!唐青鸾!”
背后的呼唤,置之不理,“跑什么啊?回来!”
“阿青,回来!”
那黑夜中的呼唤,熟悉的声音,置之不理。
“外面危险——”
王红叶看着她远去,最后又喊了一声,喊到一半心想,喊什么呢?什么叫外面危险?外面也不算太危险,最危险的人现在就跪在身边呢,也危险不到哪去。
奇怪的话。同样奇怪的称呼。
我和这特别的人待久了,也被传染到了?
她的遐想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赋诗一首……叙别语……无恨归西与世辞。”
王红叶转身,看到身旁的平冢左马助,左臂紧握断刀,刺在腹间,喃喃自语,用微弱的声音最后念了两句诗。临死之人,吟诵的绝命之诗。本该是写下来流传的,但,现在这场合也无处可写。
写下来也流传不到哪去吧。什么烂诗,前半句说了等于没说。
她面对跪在地上的人。
平冢左马助抬起头,目光这次盯上了她。依旧锐利,依旧明亮。只是一眼,而后,又重新低垂下去,不再说更多的话。
在痛苦中等待。
“唉,行吧。如你所愿,一路走好。”
王红叶重重叹了口气,弯腰,从地上拾起被遗落的太刀。
不再说更多的话,不再让眼前人经历更多痛苦,即便为仇敌。抬手,挥刀,将头颅斩下,无头尸体倒伏在地,腰间佩着的空鞘直向空中,不动不摇,就这样结束。
“这不是挺简单的事情嘛。”
她抬头,望向漆黑的街道,那人远去的方向,“怕什么呢?毕竟是第一次见到,第一次亲手去做吧,可以理解。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做吗?回忆?”
什么叫做不想回忆?
“又联想到过去的什么了吗?兴许,毕竟那些故事我也已经听过了,可以理解。唉,特别的人,你的过去呀,那些回忆呀,不定什么时候就再度找上门来,不是每次都能这样轻松跑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