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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拉谢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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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说,我会为您解答。”

她还有什么疑惑?

曲秋茗自己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声,完全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

还有什么疑惑?面前的这本日志,经由她聘请的两位翻译阅读之后,已经给她提供了全部她需要知道的信息。她曾经,关于诺玛,关于阿库玛,关于无名船,关于商人的猜想,如今全都得到了答案。

并且这答案并非她原本所想的那样。

和自己想象的不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同,但还是有不同。

相同点,和不同点,交织在一起。自己的想象,和现实的证据,交织在一起,让曲秋茗辨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疑惑。

但一定是有的,自己现在必须要有疑惑。否则,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不会让这场举证的会议如此结束。

“曲小姐?您还有什么疑惑?”

对面的人,见她不曾回答,又一次询问。卡罗尔的表情严肃,语调刻板,和冈田片折工作中的状态一模一样。反而,她身边的冈田片折,则用带着关切情绪的目光,望着她。令她感觉到对方早已声明过不会改变的友谊。

看着冈田片折的目光,曲秋茗感觉思路清晰了。

“威斯克斯船长。”

她开口,站起身,手指着对方,“我质疑你做这些事情的动机。”

“什么事情?”

“你买下奴隶,又将他们运往另一片大陆,让他们为你选定的雇主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你不是也从中赚取了钱财,实际上将他们作为劳动力售卖了吗?”

“注意您的用词,曲小姐。”

卡罗尔回答,望着她,“在我的认定中,劳动力和奴隶,这可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前者拥有选择的自由。我作为中介商,和客船船主。运送愿意旅行的乘客,并为他们介绍工作,从中收取费用,这有什么问题?”

“他们真的有选择的自由吗?”曲秋茗问,“这里面有俘虏,有流民,还有被拐卖的人。他们早已没有自由了,你提供给他们的是唯一的选择。他们离开你能去哪里?”

“那是他们自己的考量。”

对方回答,“或许有人可以在当地另谋生计?或许有人可以回家?或许有人可以去做些别的事情。无论如何,和我没有关系。您总不至于要求我给他们安家费吧,曲小姐?我不是做慈善的。也许当地的教堂可以帮助他们,以及其他需要帮助的群体。说到这,我倒的确曾经为教堂捐过钱。您想检查我的捐款凭证?”

“不必了。”

曲秋茗觉得对方的话语听起来令人不舒服,“那么,这些劳工随你登船又能做什么?换了另一个地方,不依然要为生计做苦工?那和奴隶有什么区别?”

“劳动者和雇佣者之间,是双向选择的关系。”

卡罗尔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前者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职业与工作,选择自己的雇佣者。雇佣者可以选择自己的要求,选择自己报酬的高低。双方互相比较,最终达成共识,建立付出与回报的关系。曲小姐,这在日志中都是已经说明了的话,您不要总问我这些我已经提供了答案的问题,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在进行合理的询问。”

曲秋茗说着,手扶着桌边,看着对方。觉得眼前人坐在对面,叼着烟斗,带着墨镜的样子令她厌恶。即便对方并非她原想的那样,她对此人也没有任何好感,“你给我的回答,这种利益至上的想法让我很讨厌。我始终觉得,你只是在考虑自己的利益行事。”

“我的动机,您如何评价都可以。”

卡罗尔耸耸肩,“我不打算就此和您辩论。您认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的确就是。只不过我还有一些个人认定的道德底线而已。至于我做的事,我自问符合我的道德底线。我可从没强迫过别人劳动,也没违背他们的意志限制他们的行动。您今天在此,到底是指控我所犯何罪?”

“你买奴隶!”

“为了恢复他们的自由身份。我在这其中可是也冒着很大风险的,如果所有我付款购买的人都选择离开,我可是血本无归。”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曲秋茗不满地反驳,“但是你和奴隶贩子做交易。就是他们的帮凶,这是在助长罪恶!”

“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觉得你应该……”

曲秋茗愣了一下,应该怎么样?她心中一时也没了答案,“……和罪恶做斗争。”

“怎么做?”

她的卡壳被对方注意到了。卡罗尔·威斯克斯脸色严肃地回答,“在阿非利加的海岸。买卖奴隶的事情从未停止过。战乱,饥荒,贫困,这些问题不解决,法律不健全,社会不进步,人民不开化,就总是会产生为奴者。我不买,还会有其他人买,会有其他人带着一船非自愿的劳动者去新大陆做苦工。我参与了,至少可以保证经由我手的人,享有选择权利。保证他们可以选择善待他们的雇主。这样做有错吗?”

商人说的话并没有错。

曲秋茗想,但这绝对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个世界绝不应该是如此运转的。面对罪恶,永远应当抗击,斗争,而不是与之妥协。

但是该怎么做?

曲秋茗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主意。关于那片大陆上发生的事情,她一无所知,她不了解那片土地,也不了解那里的环境。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让她设想一个方法,她答不出口。

“曲小姐,我相信您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做法。毕竟,您比我更加关心那些……您所称的奴隶的福祉。”卡罗尔·威斯克斯说,“但是眼下,我想,我们是不是该谈一些更加现实的事情?您今天在此,是为了和我讨论什么?奴隶贸易?还是那对姐妹?”

那对姐妹。

诺玛。

以及阿库玛。

曲秋茗回归自己原先的思路。这两个人,自己发现的两人。她们的确曾经为奴,但是在商人的船上并不是奴隶,并且,也没有遭到非人的待遇,至少日志中是这样说的。既然如此,眼下,她的确应该更多地去询问关于她们的事情。

当然,关于贩奴的话题还没完。

该怎么做?

以后再说,或许。

“阿库玛……她真的因为生病,神志不清?还是那只是你束缚她,指责她杀人的借口?”曲秋茗冷静自己的头脑,询问,“我不是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我相信您见过,这世界上充满了罪恶。”

卡罗尔再次开始吸烟,“不论如何。她夺取他人生命,完全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我要再次说明,格诺齐奥的尸体被发现在过道中,而不是她的房间里,她也没有动机在房间中为保护自己还手杀人,再将尸体转移。”

曲秋茗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看来自己考虑的事情对方早已考虑过了。

“并且在甲板上,她主动向马尔伯发起进攻,杀死了那个年轻人。”

卡罗尔继续说,“双方过去从未存在任何矛盾。事发后,冈田医师对阿库玛进行了检查,确认她仍然患有热病。可以肯定的是,这疾病影响着她的意识,令她神智不清。冈田医师,您还留存了当时的医疗记录吧?”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的翻译兼任医生说的。

冈田片折点头。

“您能为曲小姐出示材料吗?”

冈田片折翻译完,再次点头。

“不必了。”

曲秋茗摇摇手,内心清楚对方既然提出,就必然是有据可查,已做足了准备工作。她不想再在这一点上执拗。

她不信任卡罗尔·威斯克斯这个商人,但是对于冈田片折……曲秋茗不知道,信任?她不敢说……她是否该信任这个对自己始终保持友善,但是又处于对方阵营的人呢?

此时此刻,曲秋茗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关于奴隶,关于运奴船,关于阿库玛和诺玛,她一一进行了询问。得到的答案虽然并不令她满意,但毕竟和自己原先想象的不同,事实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自己是错误的吗?

关于奴隶买卖,关于诺玛和阿库玛,她都已经问过了。但是曲秋茗还是未能从对方的话语,以及眼前的日志中找出任何漏洞,令对方无法自圆其说,令自己无法认同的漏洞。

当然,她觉得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只知赚钱而扭曲道德准则的商人。但是,就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她今天来不是质疑动机的,不是来讨论道德的,更不是来研究理念的。对方做的事,虽然让自己厌恶,但是却没有越过所谓的道德底线。这种精心谋划的伪善,虽然令她排斥,但她却无法指责。

曲秋茗迟疑着,轻轻咬着嘴唇,目光低垂下去,眼神中出现游移的神色。这一场争辩,她不占优势,她或许会输……

这不仅仅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心中的声音响起,让曲秋茗重新抬起头。现在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她不是为了自己才在这里偏执的,才在这里质疑,申辩。

“曲小姐,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对面的人,此时已经开始显得不耐烦,“已经中午了,我们快点结束这件事吧。我要去吃午饭。”

“别急,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说,盯着她,“我的确还有问题要问。”

“唉……那便请说吧。”

卡罗尔·威斯克斯叹息一声,终于把烟斗放下,“我看您今天是不打算认错了。”

“当然。”

曲秋茗回答,内心重复,绝不能就此认错,就此结束。她知道自己是在固执地坚持己见,但现在必须如此,“我依然不相信这日志中的内容完全属实。”

“我已经说明过了,我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伪造这一份证物。”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伪造的呢?”

曲秋茗觉得自己或许又抓住了一个疑点,她希望这不是又一步错棋,“直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你,还有你的船员在举证。我不能相信那些空谈,还有那些证明。那都是可以造假的,你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在你的日志中记下对你想记录的情况,对船员指导供述的细节。在那艘拉谢号上,究竟发生何事,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自己是不是在嘴硬地胡搅蛮缠?

曲秋茗心想,但是她此时不会退缩的。她想看看商人到底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必须要将对方驳倒,让对方哑口无言。

这是为了诺玛。

真的吗?

曲秋茗心想,还是只是为了自己?

诺玛现在在做什么?

“……我想您是一个很多疑的人,曲秋茗小姐。”迟疑片刻,对面的卡罗尔回答。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烟斗,从腰间的小袋中摸出一团烟丝,“非见不信,有如多默。既然您不相信我的语言,也不相信我的文字,更不相信我的证人。那么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对您进行无用的解释了。”

圣多默直到亲眼看见,亲手触碰,才相信了圣人的复活。

曲秋茗还记得那些故事。

她自己此时,也只能相信亲眼看见,亲手触碰的事情。

为了诺玛。

“好吧,我想您的质疑总归的确是有道理的。”

卡罗尔一手持着烟斗,一手拄着那根手杖,朝她走近。曲秋茗还记得,昨天晚上,商人从手杖里抽出一柄长剑向她攻击——当时她们都有一些不冷静。

现在呢?

“我们一起去找诺玛来吧。您不信我的话,我的日志,我的船员,您总该信她,对吧?我始终不想把这孩子牵扯进来,但您让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找她来做什么?”

曲秋茗看着对方,没有动作。

“作证。”

卡罗尔说,“诺玛曾经和她的姐姐一起生活在拉谢号上,和船员熟识。带她重访故地,看看她的反应,便可说明她,以及广而推之,她的姐姐有没有遭受过令她们不适的对待。到时候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好吧,我同意。”

犹豫着,她觉得自己又走错了一步。对方既然如此提出,必然是有所准备。

但是眼见为实,曲秋茗此时已无其他办法。

室内的众人纷纷起身,离开舱房,踏上甲板。船舱外,依然是一片蓝天,在邻近的那艘无名船只上,响起琴声,还有歌声。自在舱房里阅读日志的时候,曲秋茗就已经隐约听到了,其中的一段旋律还很熟悉,勾起她的回忆。

那琴声,她相信,是出自那个自己过往熟识的人之手。

至于歌声,则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孩子。

诺玛在做什么?诺玛在唱歌。

那是一首怎样的歌谣?唱歌的人,又究竟是怎样的人?

曲秋茗又回忆起一点记忆。

在甲板上行走着,走在白皮肤的商人身边,她开口。

“威斯克斯船长,我仍然有一个问题。”

“您想问什么都可以,曲小姐。那是您的权利。”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您明明知道,这不是夏女士带来的吗?苏女士赠送给我的礼物,帮助我保护视力。”

“我问的是眼睛,不是眼睛上的装饰。”

“我的眼睛有疾病,见不了强光。”

“……不止如此吧。我还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你的时候,看到过你的眼睛。它们是红色的,红得像血一样。那可不是常人该有的眼睛颜色。”

“About tha……Okada?”

一旁的冈田片折听到这里,没有翻译。卡罗尔出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关于这个,曲小姐。我得问您一句,这和奴隶贩卖,和阿库玛,和诺玛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那我何必回答?”

卡罗尔·威斯克斯伸手,推了推墨镜的镜架,没有摘下眼镜,也没有再让曲秋茗看到她的眼睛,“个人隐私,您无权过问,我也没有义务告知。”

“……”

现在歌唱的是另一首歌。

这首歌不是关于草原的,而是关于树林的。

是在树林中,族人们打猎。

手持长矛,石斧,小心地,警惕地注视四周,赤着的双脚踩在堆积落叶的泥土上,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彼此之间,被低矮灌木隔开,不见人影。

林中,只有鸟雀的啼鸣,只有猿猴的吼叫,似乎一切正常。

猎人潜伏。

这儿,有一个女人,手执长矛,朝着某一处轻微响动,草丛抖动的地方,潜伏前进。

她的黑发蓬松,淑在脑后,用头巾拢起。她的身材高大瘦削,四肢发达,双臂的结实肌肉鼓起,神经紧绷。

她的脚步轻得像草原上的野猫。

阳光穿过林间,星星点点洒落在她的身上,令她如同一只花豹。

她的腰背弓起,如同匍匐的狮子。

她有一双捕食者的眼睛。手中的长矛,腰间的短斧,匕首,就是她的利爪獠牙。

这里,她接近了猎物。

伸手,轻轻拨开面前阻挡的草丛。

这猎人看见了。

一只落单的野猪。体型巨大,健硕。

它发现她了吗?没有,它专注地用口鼻掘着地根,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

猎人伸出长矛,矛尖对准自己的猎物。

周边的响动,说明其他猎人已经就位。

现在。

“Nyaaa——”

一声迸发的喊叫,充满野性的,属于凶狠捕食者的声音。

猎人进攻了。

那猎物,紧张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Ayaaa——”

四周,其他猎人也开始呼喊。

女人举起长矛,向前,向着眼前的猎物,冲上去——

当曲秋茗和卡罗尔·威斯克斯,冈田片折,以及那两位翻译登船的时候。夏玉雪正听着诺玛歌唱一首曲子。诺玛现在没有弹琴,而是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甲板,就像击鼓一样。伴随着鼓点,歌唱,用响亮的歌声唱一支关于猎人的歌。

那女人是谁?那猎手是谁?

夏玉雪心想,或许只是自己脑海中的幻景而已。又或许,是诺玛熟悉的人,所以才成为了主角。或许,就是诺玛的姐姐,阿库玛。

阿库玛是一位出色的猎手。她相信,一定是的,在故乡,在部落。

如果不是卡罗尔开口,诺玛本可以继续唱下去的。

夏玉雪手中拿着属于诺玛的琴,和女孩一起站起来,面对眼前的人。

“Nnomaa!”

卡罗尔朝女孩微笑地招手。女孩走过去,并不见有多勉强。不过即便走近了,也是站在冈田片折的身边。显然和这位医生更加熟悉。

夏玉雪看着女孩离开自己。

“她们要带她去拉谢号船上。”

曲秋茗走近,对她说,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诺玛最初和她的姐姐是在那上船的。她们是被救上船的,日志里这样说。被救上拉谢号,所以现在她们要带她去看一看,作证。”

“威斯克斯否认买卖奴隶?”

“否认卖,没否认买。”

曲秋茗沉重地叹气一声,“挺复杂的。”

“我明白了。”

夏玉雪知道她的意思。她望着对面,冈田片折站在女孩身边,女孩对她不抱有敌意,对卡罗尔·威斯克斯也不抱有敌意,“秋茗。似乎事实和你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

“关你什么事啊?”

曲秋茗瞥了她一眼,然后,沉默片刻,又叹口气,“的确,似乎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原先想的是对是错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玉雪问,“商人都说了些什么?”

“挺多话,我……”

“秋茗姊妹,您和我们一起来吗?”

对面,冈田片折转身询问,站在下船的舷板上看着她。

曲秋茗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夏玉雪。

“一起走吧。路上我告诉你。”

“我也去?”

“当然了,为什么不?”曲秋茗看了一眼夏玉雪手中的琴,属于女孩的琴,“你和诺玛相处挺不错的嘛。我之前好像听到《紫竹调》,是你弹的?”

“……是。”

“挺好听。”

在拉谢号上用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实际上,当卡罗尔提出让诺玛用行动作证的时候,曲秋茗便已经不抱绝地反击的希望。

她们在船上见到了负责指挥的加德纳船长,一个中年男人。当这位船长见到诺玛的时候,诺玛喊了他的名字,并且走到他的面前。加德纳船长伸手拍了拍诺玛的肩膀,目光中带着悲伤,以及关怀。曲秋茗心想,这中年人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依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所以对眼前的女孩如此友善。

她们也再次见到了恩杰巴,昆都,以及维诺,那三位证人。诺玛对他们也没有敌意,他们也很高兴见到诺玛。除了维诺,有些冷淡。曲秋茗心想,这年轻人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亲眼见到兄弟被这女孩的姐姐杀死,所以对女孩也做不到笑容相对。

她们还去看了诺玛,阿库玛曾经待过的房间。一间客房,床铺摆设都已更换过了,但是墙壁上依然遍布着涂鸦,画着一些脸谱,一些动物,一些人像。曲秋茗心想,这些画像,人物,脸谱,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出自阿库玛之手,是她们族人敬奉崇拜的神明与精灵。

卡罗尔·威斯克斯对诺玛说了一些词,女孩分别指向墙壁上那些不同的脸谱,符号。

那米,墙壁中心,一个大大的黑色符号。

安纳西,一只长着人脸的蜘蛛。

阿莫克耶,一个站在河边的年老女人。

来自西方的,白皮肤的商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知识的?或许,毕竟,和这对姐妹相处过了五个月的时间,懂得一些民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看着诺玛,虽然有些哀伤,但是依然发自内心的笑脸。曲秋茗心想,或许这孩子并不如自己原先预想的那样孤独,并不曾如自己原先预想的那样受到过歧视,虐待,压迫。至少,在拉谢号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拉谢号上,她和她的姐姐,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乐器,在墙壁上,有自己的信仰神灵陪伴。

自己确实是错的,至少,在诺玛这件事情上是错的。如冈田片折所说。

现在,一切事实都已清楚了。再无可辩证的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后,话题回到了最初的中心上。关于诺玛。

卡罗尔·威斯克斯声明,既然现在所有关于虐待孩童,贩卖奴隶,限制人身自由的指控不成立,那么作为诺玛一直以来的监护人,她将继续负责女孩的安全,她不会允许曲秋茗将女孩带走。

曲秋茗依然不同意。然而此时,她已经觉得,自己现在的坚持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了。她依然厌恶,讨厌,不信任商人。但此时她已经没有什么质疑可以提出了。

所以最后,有点搞笑,让诺玛,这个孩子来决定。

一方是卡罗尔·威斯克斯和冈田片折。一直收留诺玛在此,用友善的态度对待孩童,并且照顾她和她的姐姐。即便转移到无名船后,也有医生一直关注着患病的阿库玛的情况。经过五个月的相处,早已互相熟识。唯有语言不通。

另一方是曲秋茗。昨天晚上才见到诺玛,语言不通。

结果可想而知。

“你熟悉的魔鬼总好过你不熟悉的魔鬼。”

卡罗尔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她说一句谚语,“曲小姐,这可是诺玛的决定。虽然一个不到十周岁的儿童,按道理是没有能力做出自主选择的。但毕竟,这是她的决定。您不会反对她的吧?”

“我希望能每天到你的船上见到诺玛。”

曲秋茗虽然心中失落,但面对商人,还是用坚定的语气提出要求,“我希望她现在能回到拉谢号上原属于她的舱房生活,而不是那艘船的阴暗房间。我每天会来观察她的情况。”

“当然,我乐意接受公众的监督。”

商人不在意地耸耸肩,“您和夏女士可以自由登船。但关于诺玛,我希望您不要又凭您的所谓直觉和不切实际的猜测,擅作主张决定她的去向。”

“我不会。”

曲秋茗回答。心里暗补一句,至少在你的船离开之前不会。

“很好。”

卡罗尔点点头,“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您昨夜,以及今天做的事情,说的话,对我来说都是正常的,合理的,可以理解的行为。我不会将它们放在心上。现在,我可以信任,今天的我们的对话仅限于我们在场的人知道,对吧?您会向您聘请的那两位先生要求保密的吧?”

“是的。”

“那么,既然现在一切误会和矛盾都化解了。”

商人又在船边磕了磕烟斗,将烟斗收回腰间,“虽然现在已经过了下午茶的时间。但不知您是否还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午饭?或许我们可以再多聊聊一些您感兴趣的话题?”

“不必了,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拒绝。她可没心情和这个商人再多相处,对方做的事,虽然她无法辩驳,无法否认,但她依然发自内心地讨厌这个人。

至于冈田片折。

她看向站在商人身后的医师,以及翻译。冈田片折还是用那一贯平静的目光对着她,面无表情,让她猜测不到对方的内心。她或许该和这个人说点什么,但是她不知该如何去说。有些事情,有些关系变了就再也变不回来,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这让曲秋茗感觉很难受。

现在,或许她应当考虑些别的事情。

诺玛,在拉谢号上,应当是不会遭受任何危险,任何伤害的,从未遭受过。

至于阿库玛……

阿库玛还不知身在何处。曲秋茗想,或许她该去寻找这位失踪的女人。在这个城市,这个患病的,意志不清醒的女人,会伤及他人,同时也会被他人伤害的阿库玛。对于她的出逃,自己是要付上责任的,她必须负责。

曲秋茗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自己能做的事情又很少。

她看向身旁,夏玉雪正向诺玛走去,将那柄琴交还给女孩。夏玉雪弯着腰,不知在对女孩说什么,一些对方并不能听懂的话语。但是诺玛是用微笑回应的。

曲秋茗心想,或许这女孩对夏玉雪都比对自己更加熟悉。

两人不是还一起,互相唱歌,弹琴的吗?

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想过什么,考虑过什么,对诺玛,曲秋茗觉得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昨夜的行动,今早的争论,说是为女孩,可或许,更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念头让曲秋茗觉得讨厌。

于是,待夏玉雪和女孩告别之后。她转身,离开了拉谢号。走到岸上,向那两位雇佣的翻译付清了尾款,以及,如答应过商人的那样,请他们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然后,她和夏玉雪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曲秋茗决定简单吃个午饭后,去寻找阿库玛。去保护阿库玛不受他人和自身的伤害。

那是她必须做的事情。

“我完全没必要和这小女生废话。她擅闯我的船只,从我的手上抢夺监护孩童的权利,还放跑了我负责看管的人。还诬陷我的名誉,我何必对她这么客气?”

吃完午饭后,友弟德的船长舱房中,卡罗尔·威斯克斯又一次抽起烟斗,“本该直接去向当地官府报告,让她赔上一笔钱。”

“卡罗尔,别这么说。”

冈田片折知道对方只是口中出气而已,站在一边,躲避烟味侵扰,“秋茗姊妹是出于善意才这样做的。”

“善意,嗯?”商人依然闷闷不乐,“这世界上因为善意造成的恶果还少吗?毫无道理的偏执。”

“I toldeth thee so.”

冈田片折摇摇头,说到,“从我第一次跟你出海,看见你买奴隶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卡罗尔。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质疑你的动机。”

“那就质疑吧,他们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卡罗尔向天花板吐一口烟,“反正我自证清白的材料都摆在这了。下一个质疑的,乱做事的,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我都要向官府起诉,狠狠敲一笔竹杠。这倒不失为一道生财之路。”

“何必如此呢?”

冈田片折忍受着她周遭浓浓的烟味,走到卡罗尔身边,“我觉得秋茗姊妹今天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所做的事,虽然……虽然是好的,虽然的确为那些奴隶争取到了自由。但也是在给奴隶贩子付钱,买奴隶,这是在助长罪恶。”

“那我又能怎么办?”

商人叹了口气,将烟斗中的烟丝磕到身边的地上,熄灭,“就像我对曲小姐解释的那样。阿非利加的奴隶贸易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片土地饱受诸多罪恶的困扰,战乱,饥荒,干旱……流离失所的人被变卖为奴,这现状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

“你也不必参与其中呀。”

“我觉得我是在做好事,冈田医师。”

回答,“能让我盈利的好事。带一些人,去一片新的土地,在那里劳作,接受移民雇佣,过上一点新的生活。”

“他们真的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吗?在新大陆,真的能过得更好?你相信吗,卡罗尔?”

“不太信,说实话。移民们多数都还习惯把他们当奴隶或者蛮人,歧视现象是普遍存在的。但至少我的那些客户是讲平等的,会给他们提供住食和工钱。那样他们的处境总比原来要好一些。”

“……就没有更好的做法吗?”

“我不知道,冈田医师。”

卡罗尔的手指点着桌面,仰望天花板,“我想,更好的嘛,开化阿非利加。在当地引入先进的器械,垦荒种粮,挖掘水井,解决饥荒,让农民富足。推动社会进步,建立国家,建立成文的法律,而不是各个村庄按照习惯传统各行其是。传播先进的文化,道德,价值观念,让民众们摆脱原始的迷信。”

“你说的这也太宽泛了,根本不是一两天,一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情。”

“的确,或许这样做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或许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摆脱原始的迷信?”冈田片折询问,“是说传教?可……我觉得我们应当尊重他人不同的信仰。”

“是啊,我个人的意见也是如此。”

皮肤苍白的商人笑了笑,伸手推了推脸上的墨镜,“可有些村庄部落——我不是说所有的,以神或者精灵或者祖先的名义,做处死婴儿和流放贱民的事情呢。这我可没法尊重。”

“真的吗?”

“你知道,冈田医师,在某些部落,人们会抛弃双胞胎。”

卡罗尔·威斯克斯摘下墨镜,哈一口气,在衬衫上擦了擦灰尘,显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真奇怪,在另一些部落,人们会崇拜双胞胎。我想不论神化还是妖魔化都是不可取的,前者并不比后者要好多少。对于我本人,一位基督徒来说,这都是迷信。他们不能接受体弱的孩子,不能接受残疾的孩子,不能接受有皮肤病的孩子。不能接受那些和他们不同的,异常的人,不能平等地对待同胞。”

“真的吗?”

冈田片折目光犹豫,“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不该发生的。”

“我不想了解缘由,说这些话也不是在批判什么。”

卡罗尔那双红色的眼睛望向远方,似是沉浸于自己的话语与想法中,“只是,想想看。那些孩童,那些所谓的贱民。他们因为自身的特殊,被区别对待,被故乡的神明抛弃,被部落的族人驱逐。然而在外来基督徒的教堂中,却得到了应有的照顾和接纳,得到了平等的身份。这是不是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些。你以前很少谈阿非利加当地的事。”

冈田片折望着眼前的人。

“今天和曲小姐的对话让我产生了这些思考。”

卡罗尔看着身边的医师,回答,“要想让阿非利加摆脱奴隶贸易,以及其他所有困扰着那片土地和人民的问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呢,我总是得做点什么。买奴隶,运送劳工这生意我会一直做下去,冈田医师,并且我会致力使它更加规范,将它推广出去。”

“为什么呢,卡罗尔?”

冈田片折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参与其中呢?”

“所谓白人的责任呗。”

卡罗尔·威斯克斯笑了一下,面对冈田片折的询问,“开化的文明者,有义务去帮助自己那些未开化的同胞,帮助他们进步,解放,启迪他们,教育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真信这个?”

“当然不信,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赚钱,开拓新市场。”

商人摆弄着手中的墨镜,将镜腿打开又合上,“走过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人,发现这世界各地都是差不多的恶劣,没谁比谁更好,还是关注自己的利益最实际。”

“你还是没对我说实话。”

“……的确。”

卡罗尔叹了口气,目光垂落,若有所思。她开口,话语声也不再是以往的轻浮和做作,“有些事我不知道的话,自然不会去关注。但是知道了,经历过了,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去面对,就不能将其当做与己无关的琐事。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吧,冈田医师?”

“你不想说的话,卡罗尔。我就不问了。”

冈田片折望着眼前人,苍白的面孔,淡金色的卷发和眉毛,望着那对红色的眼睛,回答,“以后当你想说时你自然会说的。”

“好吧。”

卡罗尔伸手,碰了碰对面人的脸颊,算是一种亲昵的表达。

冈田片折也微笑着,接受这亲昵的表达。

许多话语,彼此心照不宣。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无声交流。

“什么事?”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墨镜重新带上。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满。

冈田片折走到舱门前,将门打开。

“キャプテン!岡田さん!”

来人是一名日本水手,说着日语,冈田片折和他交流起来。

那水手的话语声听起来很急切。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一边听着,虽不明其意,但能够猜想到是什么重要事情。

“わかりました。”

冈田片折最后对那水手招呼一下,水手离开。她将门合上。

“什么事情,冈田医师?”

卡罗尔问。

“他打听到一些消息。”

冈田片折回答,面色不安,“街上传言,有个乞丐在三好家的府宅前袭击了门丁。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黑皮肤,卷发,相貌异常,围观的人都说是个恶魔。”

“Akuma.”

卡罗尔·威斯克斯站起来,将烟斗收入腰间,咬了咬牙,“麻烦事总归是来了。她可真会选地方,在达官贵人的门口。有没有死人?”

“没有。”

“总算是万幸。”

“那个喊她的人,我相信就是船僮。船僮也一定在找阿库玛。”

“一定的。那小孩和那只狗。”商人回答,“说到这,冈田医师。今天和曲小姐对话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察觉到,她从未问起过船僮的事。那种特异功能,谁都会疑惑,会询问的吧?”

“也许秋茗姊妹认识那女孩。”

“是这样吗?算了,无关紧要的事。”

卡罗尔·威斯克斯朝医生挥了挥手,考虑了一下,摘下墨镜。取出口袋中的白手帕系在眼睛上,“冈田医师,和我一起去吧。我必须要向当地官府说明情况了。这事情早晚要追究到我这里。”

“……我要去找人通知秋茗姐妹吗?”

冈田片折打开房门,询问。

“当然。”

卡罗尔冷冷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眼睛上蒙起薄薄的白纱,“我难道不是很乐意接受公众监督吗?请我们好管闲事的朋友看一看,她到底都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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