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言家的事。
正巧明日要再见一见那位言大少爷,房子的事拜托他的话想必易如反掌……
次日一早言九人还没醒就被唐妙兴薅起来一起提溜走了,没和由恪打招呼。
由守在由恪身边停了停,扫了眼他探在被窝里试温度的手,淡淡道:“别逼得太紧,你就不怕孩子们真私奔了?”
由恪阴恻恻地盯过来,由守不以为意,转身走了,跨过门槛时才又补了一句:“我是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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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潮湿的雨云压在天边,言九窝在茶摊边角尽力将自己隐藏起来,又忍不住好奇,扭头向当街那幢酒楼二楼的窗口望去。唐妙兴对面坐着一个眉目凌厉的少年,同样是十七八的年纪,却显得分外盛气凌人。
和她十七八的时候一模一样,要不怎么说是她亲爷爷呢。
言家人最好认的就是这个明亮到谁都看不起的眼神。可惜再大的气派都如弹指飞灰早早湮灭于岁月的长河中,几十载后那位的眸光沉淀得庄重沉静——起码在她面前是。
她从来不怕他,然而现如今,她得避着。太清楚自家都什么人性,她并不打算在言家人面前露面。要是被看出什么来,他们真能把她抓走。在对方察觉到她的注视回望过来之前,言九先一步低下头,专心咬唐妙兴临走前买给她的糖葫芦。
言大少爷对他人偷偷摸摸的打量早习以为常,眼珠微转,唐妙兴已微倾着身子挡下他的视线。本来没什么,这一下惹得他起火,拧着眉冷声道:“挡什么?这可不是你们山里,我要是真想查你挡得住吗?”
“自然不能。”唐妙兴为他续上茶,半点波澜都不见,平静道,“是我家里的师妹在那边等我,大概等急了。”
言大少爷只是火气大,对他的解释不甚在意,歪着头听得兴味索然。算唐妙兴识相,没有贸然把杂七杂八的人带到他面前来,否则他真要掀桌子了。
这年头识相的人太少,也正因此,他才愿意与唐妙兴来往。
他放缓语气,道:“既然如此就先请回吧,至于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言家规矩大爱拿乔,少爷能说这话就是应下了。
唐妙兴道:“多谢。”
糖葫芦上的糖浆有些融化了,黏腻腻地覆在她唇上。唐妙兴拿手帕沾了水也给她擦不净,只能大致抹了抹。她舔着嘴唇也舔着手帕,湿意热乎乎地渗在他指腹上,不免使人疑心那点甜度也跟着粘上来了。
他忍下去舔的冲动,捻着手指在她身侧坐下,就听她道:“师兄,我可以把小黑还给风天养,我也可以跟张师兄道歉,你别把我送走好不好?”
仿佛他是什么容不下继女的恶毒填房,正处心积虑要把她卖了以换取钱财。
这念头一生,唐妙兴又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那种会把她关在小黑屋里关一辈子的继母。
暗无天日的日子苦,她大概会每天都哭,哭得眼睛浮肿几日不退吧?
那还是有点不好。
他说不会,又问:“为什么这么想?”
言九伸手过去,唐妙兴配合地翻过手掌让她把手塞进自己掌心里,再插入指缝扣紧。
有听风吟,想听他们两个谈了什么易如反掌。可是她不想听。
杨烈走后没多久,成为门长的唐妙兴和言家家主第一次约见会谈后就把她送回言家。从此她再也不想见这两位凑在一处,打电话都不行。
她摇摇头,盯着合扣放在他膝头的两只手,道:“反正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好乖好乖嘛。”
“已经很乖了。”其实并不,唐妙兴只是哄她。“我找言少爷不是为这件事——你不是说想哥哥了,过几日言家有场聚会,你想去吗?”
见她有些茫然,他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低声笑道:“拜托擅长改换模样的前辈的话,就算是言家人也看不出来端倪。”
她旋即反应过来。唐妙兴也猜到她是言家人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待在唐门,不过既然她说想哥哥了,他就找个名头带她回去一趟。
这事没那么容易。
唐门闭塞不与人来往是门规使然,是为生意不得不斩断情义二字。言家不同,纯粹是极度排外、谁都看不起,这做派直到建国后才有所改善。
理由么——言家看不起人不需要什么理由,看得起谁才需要。
允许外人参加聚会,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短短几天,他既要替她收拾烂摊子又要哄她,应付师叔还要分神说服言大少爷,哪怕是他,斡旋于这许多纠纷之中也难免心力难支,陷于疲惫感中。
他看向她的眼神却依旧温和又暗含愧疚,好像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她。
要多累才会觉得无愧于心呢?
他偏偏是那种把自己燃尽犹觉不够,并深为愧悔的人。林木烧光还有荒山,荒山之下是岩土。撬开岩土,被流炎淌过心胸,将肉骨魂魄都烧灼成一缕青烟。
连这最后一缕烟他都想利用。
还不够尽心吗?
为了丹噬。
就为了丹噬。
不是丹噬,他甚至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她眼瞳骤然一缩,随即趴进他怀里,听着心脏沉重的跳动声她才觉得安心,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不该想这些。
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几乎要把唐妙兴的手抠破,她连忙卸了力气,他却紧了紧手,道:“没事,不疼的。”
言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去,你也不去——我们待在一起,永远待在一起。”
唐妙兴将她的反应视为对“家”的反感与恓惶,不知她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竟连回去都不肯,对她心疼更甚。他轻抚着她背脊,道:“好,不去。”
雨星星点点地落,他道:“走吧,再大就不好走了。”
她还是摇头:“和师兄待在一起淋雨也好。”
唐妙兴没有再说话。
余夏的雨细密如线,是残荷盛露,松针挂玉。渗入泥、渗入土,将他的心也变得泥泞。阴郁偏僻,青苔蔓发,斑斑缀在唇际,是霉斑。可是落在她身上,仿佛又成了翠玉,是碧波荡漾。
他应该再送她一块翡翠,山石沉重,又如碧空万里渺茫。他真应该再送她一块翡翠,把唐门万万棵青松的绿都送给她。
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噼噼啵啵如火星迸裂,杨烈的声音却浸满阴冷潮湿的凉气。薄薄的雨雾中他呼吸很慢,淡漠地凝视着趴在唐妙兴怀中的言九,问道:“你说想我,就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