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与夏侯尚的亲密接触,让崔缨感到震怖惭惶,马背颠簸却使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夏侯尚的胸膛撞去。于是,只能闭眼拽紧了他的袍角,把脸埋得很深很深,任凭旋风吹散青丝。
为什么忽然有滚烫的东西吻过脸庞,随后又滑进心口呢?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鼻尖酸酸的,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让廉价的眼泪噙满眼眶了。
前夜伤寒未愈,昨夜又为曹植的话半宿不眠,适才还为铖儿的事提心吊胆。崔缨感觉全身好累好累,一声闷哼不出,实际上很不舒服,骨头几乎快被疾驰的骏马颠碎了,而她本又是个多心常怀忧惧的半亡人,此情景无端又令她回忆起当年一二赤壁往事。
于是大把大把的眼泪掉落了,她也趁着风大对身侧的夏侯尚说出他听不见的真心话了:
“明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错,为何要相互欺骗,我与你河井水不相干,可我为了子建,选择逶迤子桓一党间,笑里藏刀与你们周旋;我时刻不在思考如何抽身逃离将府,却由衷敬畏你们在野势力盘根错节;碌碌数年,我曾手刃重伤他人,亦有人因我想成全他人而丧命。夏侯尚,我非良人,此生,离我越远越安全。”
……
穿过山脚密林,登上磐石山路,直至临崖山腰,丕尚二人终于一收少年意气,勒马回缰。此时,云雾缭绕,漫山遍野的杜鹃正盛展容颜,黄鹂、鹧鸪的婉转与深幽,初春的山野新壤气息,莫不让曹丕和夏侯尚二人心旷神怡。
夏侯尚低头,却见怀中之人早已双眼红肿,便敛起了笑意,先一步下马,默默在牵头牵马前行。
曹丕亦下马并行,他信手折下几根根覆依山壁的绿芒萁,坐在秃石上,独对满山草木,悻悻吟咏起诗: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知之。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夏侯尚背手不解:“子桓,你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丞相副手,府中宾客如云,丈夫如此,夫复何忧呢?”
“世事变幻,只似白云苍狗,乐往哀来,乱世壮志难酬,今后之路,不会越来越顺畅,只当更为履冰难行。伯仁,若没有你和子丹,这些年,我应与乡野鳏夫无甚区别。”
“……”夏侯尚不应。
他没有曹丕那般敏感的神经,不会因为一阵料峭清风吹来花香,一场幽谷春雨带来的微寒,就感伤世事无常。他只是抱臂站在他的朋友身后,无悲无喜,空留给马背上的崔缨一个猜不透的面庞轮廓。
曹丕弯腰拾起尖锐的石子,一个接一个往云海中投掷而去,打水漂似的,让石子夹携着怨愤和不满,消失在高崖深处。
后来崔缨才知道,早在她回世子府的前一日,曹丕就已经为了虎豹骑统帅的事,携夏侯尚去拜谒过毛阶,可毛阶公私分明,一口拒绝了。
恰巧两人密访东曹重臣,又被军咨祭酒杜袭撞见,杜袭直接跑到曹操跟前告状,说两人情好甚密,而夏侯尚善于谄媚,蛊惑曹丕为己谋私,绝非世子良友贞臣,不足殊待,更不该选为五官中郎将府文学,惹得曹操颇为不悦,对曹丕也多留了个心眼。
“‘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崔缨淡漠的发言,不禁令二人回顾,“朝夕恪勤,做好相副本分,纵然是步步惊心,也当有横渡过冰河的那一天。”
崔缨下马,恢复昨日沉着神色,踱步上前,以后世穿越者的身份为曹丕一一捋清道:
“毛阶与家叔同侪,‘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虽於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崔缨对着两人冷笑道:
“子桓哥、伯仁哥,你们扪心自问,当真做到俭约持正了么?既然做不到‘投其所好’,又何必自怨自艾?
“当年司徒赵温一案,丞相将其罢免,并迁怒于子桓,我那时也以为不过朝堂防忌常态。可后来才想明白,丞相从一开始就打算废三公官署,置丞相、御史大夫,以适应当前这三分天下之时局。
“子桓公子文武并举,家世也足以享有被三公辟举的资格,可一旦被赵温征辟,便失去了自开幕府以繁枝叶的机会,更不论相副之职。赵温乃汉室亲臣,并非真心拔举公子。丞相为了你,看得格外长远,既如此,又何必嗟叹呢?”
崔缨以为,这番推论能让曹丕对她更为重视,可曹丕只是平静地笑了。
“前几日,仲达说了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 …
寓居中郎将府,第二十日。
相府传来消息,经曹丕等人的努力,曹真成功给曹操操演了一套全新的作战阵型,并与十数名壮汉对峙,无一败绩。曹操壮其鸷勇,让他率领虎豹骑。此讯传来,曹丕拍掌叫好,未被选上的夏侯尚同样欢颜以贺。
崔缨那时站在庭下,听着这一切,只觉得奇怪。
数日前在校场所见,那套全新作战方阵训练,明明夏侯尚出力最多,而仅仅因为这一缘故就受曹操如此重用,还是不太对劲。
这其中任免深意,她想去查个明白。以她目前在中郎将府的作用,根本接触不了丕党核心,更别提出头之日,能有机会离开世子府了。
趁着曹丕心情不错,崔缨提出了去走访邺城辟雍学宫的想法,并拿出了之前在谯沛考订的宗族私塾和郡学卷宗。
曹丕欣然允诺,但在杯盏之后,又使了个眼神,让三两仆婢跟从。
邺城学宫里,汇集了不少河洛名儒,受业生要么是河北名士子胄,要么是徙居邺城却征战在外的军统幼子,崔缨早在很久以前就摸清楚了这所学校的性质,并没有多少访谒的兴趣。但它却与曹植的平原侯府很邻近。
自曹植开府以来,崔缨还从未进过侯府一次,虽在曹丕府常与曹植照面,到底不知他当上小侯爷之后,在府中是个什么模样。
可这天倒春寒,街头下着迷蒙细雨,扶着墙壁能让掌心尽湿。崔缨站在平原侯府门外几丈远的地方,遥遥望着进出的陌生面孔,站了良久,忽的没了勇气。
曹植如今不同了,是成年开府的公子,就这么贸然入府相见,只怕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身边还有曹丕的眼线。崔缨叹了口气,落寞地往南街走去,过了学宫也不停脚,只漫无目的地任由双腿把自己带去远方。
天刚放晴,白日的建宁街一如往常般热闹,只是偶尔有几个轻浮放浪的少年,驾着猎马惊扰大街,也不知哪家将军的儿子。或有招摇过市的华服贵公子,沿街寻花问柳,遭人侧目而视,巡街散吏视若无睹。
邺城,是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有东汉中晚期的京城风韵的呢?崔缨想不明白,可一下车,就被一二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毫无边界地打量和评足。
“瞎了你们的眼!相府的车马也是你们能平视的么?”随行的酷婢冷冷斥了一句,什么公子哥就溜个没影了。
崔缨却顺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注意到东坊角边一家装缮颇为气派的绣坊,朱门玉阶前停着数辆贵族马车,十余个重臣妻眷都在婢女的搀扶下,冒雨也要络绎不绝地进出。
那里,不是原先任霜经营的旧坊么,何时换得如此崭新豪奢的面貌?崔缨边想边快步走去。
她不会记错,东坊这一带,原是庶民区,如今竟然半条街都成了驿市,各种商行店铺林立,变得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在任霜离世后,绣坊后继无人,本该倒闭才是,如今又是谁在经营呢?
“你家主人是谁?他可在坊中?”
崔缨揪着一个门口的小婢就问,可没人搭理她。崔缨回神,转过身看着随行的曹府侍婢,疑心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