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往上拽,她的衣领被揪起,长发被拉紧,头皮的疼痛使崔缨一阵清醒。一瞬间,仿佛头顶和脚下皆是鬼怪,它们将她上下拉扯,来回争抢,她的四肢几乎都要被撕裂成碎片。
嗬,水鬼们!
别争了,若要将我付之汤镬,记得分我一杯羹!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破空而来,照亮整个世界。她感觉体温渐渐回归,似有冷风拂面,瘫软的身体任人拖拽,就像失去方向的航船,不停在海上飘荡,最终靠岸,重重地摔在生硬的沙砾地上。
寒风灌进口鼻,进入肠胃,她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
人影幢幢,天旋地转,崔缨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四肢已无半分力气,她彻底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
人应为痛苦而感到高兴,因为正是这种痛苦提醒你,你还活着。毕竟死亡是没有知觉的啊。可人世,有什么比活着还痛苦的事呢?清醒地活着,又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
崔缨终究还是在吴军女俘营中醒来了。
起初,浑身乏力,连撑开眼皮都费劲,唇干如裂,喉咙嘶哑,虽然直冒冷汗,却一身滚烫,看来是伤口感染引起发热了。冷兵器时代,因中箭得破伤风而死的兵士,比比皆是。没有现代医疗防护,她又能撑多久?
“姑娘,你终于醒了。”是文兰欣喜的声音。
她将崔缨扶起,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给崔缨取暖。崔缨双眼迷离,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看清文兰的脸,看清周围的一切。
空阔的营帐,帐外风声正紧,帐内集聚着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女性,身上甲胄早被卸去,除了她一身便衣,其余皆是歌舞姬与侍婢打扮。
“她们都是前夜一并来的。姑娘足足昏迷了一昼夜,此时天已大亮,但外头好像在下雪,姑娘你听——”
崔缨隔帐静静倾耳,果真听见沙沙的下雪声,还有巡逻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崔缨两眼空洞,呆呆地问:“这是吴营?”
文兰点点头,她眼袋极重,想来是一直守在自己身侧,一昼夜都不曾合眼。
“姑娘放心,不论待会儿发生什么,有奴婢在。”
手臂与腿上都是伤,一闭眼就能回忆起前夜寒江溺水的经历,崔缨痛苦不堪,咳得肺腑难受。是该感谢上天留她一条残命,还是该为将来不可预知的命运而担忧恐惧呢?崔缨精神涣散,宁愿即刻就撞柱死去。
“文兰,你听我说——”崔缨沙哑着声音,紧紧抓住文兰的袖口。
“奴婢在——”文兰抹泪,凑近耳朵。
“丞相征南闯北,虽偶有败绩,却从未有亲眷身陷敌手,我的身份绝不能泄露出去,如今战事吃紧,若暴露了身份,定然成为孙权要挟丞相的把柄。依丞相之性,不可能为了我这区区义女而折腰,届时反令丞相难堪;
“我叔父是当世名士,半生高风亮节,而我不肖忤逆,私自从军,本就有辱家门,若沦陷敌手之事被人知晓,定然会使叔父多受朝臣嘲笑……不若就此让他们以为我已死于战乱,我负伤在身,想来也活不得长久,何必再成亲朋累赘呢?”
文兰闻言,早已泪下潸然。
“缨姑娘,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大局着想,可有半分想过自己?姑娘身份尊贵,非是我等奴婢能比,若将身份说出,兴许还能留一条性命,何苦与奴婢一同赴死,饱受折辱呢?”
“说与不说都无甚区别,与其身败名裂,徒累爹娘,不如死了干净。”
说话之间,帐帘大开,三五个军汉迈腿闯入,引起帐内一阵骚动。女俘们纷纷瑟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领首吴兵挥鞭上前,斜着眼睛笑着打量了个遍。
“伍长,这次我们营抓获的,可比上回伐黄祖时还要多,这江北来的女人,我看也没比咱江东的漂亮多少嘛。”
“伍长,各营收军完毕,这些女俘咱如何处置?”
“处置?”伍长不怀好意地笑道,“能怎样?按老规矩办,分配各营兄弟们呗!熬了两个月,这仗总算打完了,曹贼欺我江东无人,如今一把火把他们的船烧了个干净,真够痛快的!咱也死了不少弟兄,就让他们的人给咱们快活快活,天经地义嘛!”
吴兵大笑,纷纷上前。
伍长想起了什么,倨傲道:“哪个是昨夜拿剑的?”
“伍长且看,正是此人——”一个吴兵指着头发散乱的崔缨道。
“这女的是狼,昨夜伤了咱好些个兄弟呢!”
“对,没错,就这个不怕死的臭娘们!”
“伍长,既落在我们手里,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对!杀了她!”
“……”
那伍长将崔缨上下打量,被崔缨冷眼回怼,文兰还试图将她往后藏。
“兄弟们,这女人的打扮和身手,可不像寻常妇人,保不准是什么官家女子,能换不少赏钱呢——派人禀告了大都督不曾?”
“大都督与吕将军追剿曹贼残军去了,咱们的信,一时半会儿还送不到。依我看,这女人也半死不活了,没啥用,不如扔江里喂鱼得了!”
“哈哈哈,喂鱼可都太便宜了她了!”
伍长上前踹了崔缨一脚,用鞭子试图撩开她遮住半张脸的头发,被文兰抬手挡住。
“你是她的婢女?”伍长一挑眉,瞬间懂了,反拧住文兰的下颔。
文兰咬牙不语。
“说!她是什么人?”
文兰别过脸,只死死把崔缨抱住。
伍长登时发作:“嘿!兄弟几个,动手啊!先给这贱婢一点教训,看她说不说!”
鞭条如雨倾泻而下,狠狠抽在文兰身上,她却一声不吭,女俘们都被吓得后退至角落。
眼睁睁看着文兰被打得皮开肉绽,背衫开裂,崔缨却无力挣扎,不能阻止半分,每说一句“住手”,喉咙都像被撕裂般难受。
吴兵继续蹂躏着文兰,将她与崔缨分离,拖拽出来,拳脚相加,甚至开始撕破文兰的衣裳。
亲密作伴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崔缨眼一横,拳一握,不知从哪儿使出的力气,径直爬起来扑上前,用身躯替文兰挡住鞭打。
鞭子一根根抽在她的脊背上,比在曹营经受的还要疼痛百倍,犹如火棍加身。
崔缨这时才明白,曹操其实两次都对她宽刑处置了。
“姑娘,你太可笑了,你都自身难保了。”吴兵站在旁边嘻嘻地笑。
崔缨的头发被人向后扯去,伍长令她仰面与他直视,并恶狠狠地质问道:
“说!你是何人!?”
崔缨啐了他一口。
于是他亲自抽鞭,狠狠朝崔缨挥鞭,不几时,崔缨脸颊上、锁骨上、脖颈上、后背上都火辣辣地疼,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开裂。
一鞭、两鞭、三鞭、四鞭……崔缨牙床颤抖,忍着剧痛,佝偻着将文兰护在身躯下,恨意肆无忌惮地蔓延,眼眶似要充血,她心下开始默念: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崔缨猛然睁眼,咬牙切齿,反手夺过伍长手中短鞭,迅速朝他脸上挥去。
伍长被打中双眼,痛得哇哇大叫,崔缨趁机起身,强撑着身体,豁出命一般,开始报复他们,短鞭作刀,疯狂乱舞,将四周军士抽开。
“这女的疯了!要和咱拼命呢!伍长小心!”
伍长趁崔缨不备,从身后一把擒住她的脖子,将她勒得死死的。重伤在身,在小小一个伍长面前她也毫无招架之力,崔缨情急之下,右脚用力踩中他的脚掌,将他侧翻在地,而后迅速从内衽拿出利器,在他站起之时抵在他咽喉处。
那利器,正是曹植送的青莲玉簪,簪尾被崔缨打磨得极其锋利,足以刺破肌肤。
帐外巡逻兵闻声涌入,围个水泄不通,崔缨看着那些长戈长戟,心下已有些发怵。
一校尉打扮的吴兵拔出长剑,踏步上前。
“放了我身后这位姑娘,一个婢女换你们一个伍长,很值了。”崔缨开始妄想跟他们谈条件。
但她万万没想到,那校尉也不多言,径直持剑刺前来,她慌忙躲闪,一时来不及便伸手去接,却还是教长剑刺进左肩肩胛骨。
肩部被刺入那一刻,崔缨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连同文兰的惊呼。
她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时间停止,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而她在的也非人间,是众鬼虎视眈眈的炼狱。
鲜血源源不断从她的左手手掌流出,直至淌遍整只手臂。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拥向心脏,心脏被一股力量猛然揪紧,紧接着便是剧烈跳动。
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惨烈,都阻止不了那校尉冷酷无情地拔出利剑,与此同时,她的的后腿也被身后小兵猛打一戟,教她再不能站稳脚,只能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碎了崔缨前世今生所有骄傲,毁灭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