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大雨淋湿,身体就会着凉;执念被无限放大,邪念就会伺机入侵;情深不寿,付一片痴情,终如激流之花。
这些年与曹植郭嘉有关的记忆,如雨水般涌上崔缨心头,雨水是冰凉的,她的心也是冰凉的。
闭眼,静静感受雨水与发丝粘稠在冰冷面庞,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
杨荀二人的爱恨,和她心底的爱恨联起手来,交织成一张巨网,紧紧网住了崔缨的灵魂,让她直视生死,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孰云忘忧?忘忧即我。年少悸动,花下眩晕,终究在夏季一场大雨中清醒。纯粹而卑微的爱,虽是捧在手心的琉璃盏,一碰即碎,可没有人能将它否定,因为不论是否有回应,它都在那里,它不该被轻贱,它值得被尊重。
因她的固执,她和杨夙又见面了,爱而不得却仍选择守护,那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那心,它藏不住啊。
不知为何,心虽是死的,崔缨拼力揉眼,却发现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可喉咙仍哽咽得难受。
好困好困,真的好累好累。
回家吧,回去睡一觉。
回家?回家?可路在哪儿呢?她又能回哪去呢?
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今日亲眼目睹,自己就这么被平素信任的“好朋友”无情利用。
而杨荀二人的故事,或甜蜜,或酸苦,铺天盖地朝崔缨压来,好像一场未了的梦境,前路仍有无比美丽的危险。如今长大了,一时竟也不能对青春荒唐事悉数释怀。
那个搭上性命才懂得自尊自爱的傻姑娘,可不就是对她最好的预判和警示么。
崔缨有时回想,杨夙为什么要将他和荀小娥的故事告诉她。别人的卑微、别人的凄凉,别人的迷惘、彷徨、痛楚,纷纷压在她心头,一并勾连起21世纪时的忧伤。她早已在兵荒马乱的青春收场时将他放下,她好不容易学会了遗忘。他却告诉说:对曾经的她很是喜欢,很是念念不忘,却因而对另外一个女孩动了真心,多么离谱的事呢。
时间磨平了一切,今日之崔缨已非昨日谦卑之崔缨,她要的是一种真正平等、自由的爱啊。
世之男男女女,沉湎于情湖幻梦,任凭旁人如何痛心疾首,都置若罔闻,是不是都要等到一切都失去,才懂得珍惜当下拥有?没人在乎你的感受,没人感受得到你此时此刻的悲伤或喜悦,为什么不能学着好好做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感情呢?
他杨夙,是崔缨前世纠葛不清之人。
曾有那么一束阳光,透过生命巨石的裂缝,将崔缨照亮。
他是错过了的美好,是错过了的喜欢。
所谓错过,就是错了。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
由于傍晚骤雨,田猎提前结束,大队纷纷攘攘拥入城中,待崔缨独自牵马,浑浑噩噩回到司空府时,骤雨已停,曹操正在前堂宴请宾客,于是崔缨从后院小门而入。
夜色深深,园中曲廊里昏暗不明,庭燎摇曳,照映的是跌跌撞撞的步伐。
正当崔缨困倦得眼皮直垂时,忽然被身后一声叫住。
“阿缨?”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于是她站住,也不回头。
“午后你去了何处?”
她撇撇嘴,兴味索然,抬腿便要走。
“我都看见了。”
如果此刻说话的是曹丕,兴许崔缨还会有些紧张,可如今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力气与此人对话。
“数月前诏狱失火,听闻失火的监牢边上,还逃走另一名死囚,”曹植站在她身后,冷冷质问道,“幼时,有幸见过那杨夙一面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黑衣男子就是他,对吗?”
“是又怎样?”崔缨侧脸笑问。
“今日若他敢动手,我必抽刀上前。”
“你打不过他的。”崔缨笑了。
“崔子嘤!”曹植怒喝道,“你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吗!?”
站在黑暗里,如同剥夺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双脚踩到青石板上,是软绵绵的触觉。崔缨疲惫极了,加之淋雨良久,早站不稳脚跟,于是一声不吭,也不理会曹植的怒气,只一心想要离开。
“如果不是我信任你,你现在还能安然站在这里!?”曹植狠狠扯住崔缨的胳膊,堵在前头,“说!后来你跟那人去了哪?”
“怎么浑身湿透?”曹植拽住她的袖口,这才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劲。
他惊诧着,连忙缓和了语气追问道:
“阿缨……你怎么了?怎么气色如此差?他对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是不是被杨夙威胁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曹植拉住轻声询问,崔缨腹中苦水瞬间就决堤似的涌出,一想到荀小娥悲惨遭遇,她胃中一阵难受,突然干呕,全身电击般痉挛起来,继而便是浑身发冷,一直哆嗦。
曹植慌了神,赶忙将她搀扶住。
“怎么了?你还好吗?”
脆弱和委屈在撕扯,崔缨痛苦地闭上眼,低头抹泪:
“他骂我,他骂我……他说我自作多情啊……”
“谁骂你?谁骂你?你傻啊!骂回去啊!”
“是我主动寻的他……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崔缨哽咽不已,双手捂着脸,就那样在曹植面前放肆大哭起来。
急得曹植团团转。
“阿缨,你在说什么啊?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人欺负你了?”
“他杨夙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不肯说么?”曹植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扭头就要走,“行,那我去告诉父亲,让他替你做主。”
“曹子建,你站住!!”
崔缨缓过劲来,赶忙叫住曹植。可忽然想起什么,她故作冷漠之态:
“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就是同情他,此事与你无关。”
曹植怔了怔,回过头来。
“据我了解,这个杨叔夜当年与郭祭酒交情匪浅——你是受了郭嘉什么指示吧?”
“你很聪明,但你最好不要插手。”
“哼,难怪你一心想离开司空府,来许都做什么文书,说吧,预谋多久了?”
“……”
“杨夙之事牵涉甚广,你掺和进去做什么?就不怕父亲伤心吗?”
“他杨夙被生生折磨了八年,又有谁为他伤心呢?”崔缨反问曹植。
“我的好妹妹!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天底下这样的冤枉多了,你做不起这个大善人!”
崔缨头脑发热,浑身战栗,遂后退数步,别过脸去,一字一顿认真表态道:
“曹子建,我不愿同你对话,你不要管我,只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好了。我崔缨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干。”
曹植紧逼上前,用力抓起崔缨的右手腕,愤愤地说道:
“崔子嘤,你何时变成这副模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竟也不知,你又对我了解几分呢?”崔缨浑浑噩噩,睁大眼睛瞪着曹植,泪眼婆娑,“你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你根本不认识我!你知道吗?”
“我不管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警告你,藏匿死囚是大罪,你这是忤逆,更是触犯国法!”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