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缨悄悄调兵,可一出校尉就被他的长史盯上了。
“你怎的知晓我要过战线?”
“绥靖之策,自古有之。”
崔缨的大将军行至前线中路,竟被他两个硫磺前后夹击。
“好一个火攻夹击,你是偷渡过来的,你太奸诈了!”
“兵不厌诈,这可是你说的。”
“伯仁哥的记性,确实不错。”
“缨妹妹的‘兵法’,确实拙劣。”
“……”
于是很快,崔缨的大半棋子都被夏侯尚歼灭了,最后只剩一个屯长四处逃窜。夏侯尚也不急着砍倒她战旗,像猫逗老鼠似的,将她逼赶到大本营旮旯处。
夏侯尚哂笑:“看来,子桓只教了你些许武艺把戏,并没有将精妙的棋艺传授于你。”
崔缨佯怒着一拍石案,却不慎推碰到了皎皎,皎皎受惊后前腿一蹬,作势要跑。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尚反应迅猛,未及白兔落地,就被他用右掌托住。
他浅浅一笑,将皎皎递还给崔缨。
“不服不服!这种翻棋的玩法运气成分太大,我再跟你来明棋与暗棋。”
“你也知道这种军棋多凭借运气啊?”
“……”
崔缨的确低估了古代军人的军事素养,特别是夏侯尚这种文武兼善之人。果不其然,他又胜了两局,作为一名资深的军棋玩家,崔缨顿时觉得甚是丢现代人的脸。
“今后可还敢纸上谈兵了?”
“好吧,你们赢了!”
崔缨向秦淳投去幽怨的小眼神,这才发现她一直站在夏侯尚身后。
如今酒醒了,崔缨倒颇不情愿地,把石案上摆着的组玉佩推上前。
“淳儿,这玉佩是搁你那儿放着的,我日后还会赎回。”
秦淳掩嘴偷笑,作势去拿,玉佩却被夏侯尚捏在手中打量:“这玉组佩可是司空府嫡公子的规制,你竟有一块?看来曹司空,确实对你疼爱有加。”
嫡公子独有?原来,曹植把他的那块送给了我。崔缨心想。
知道内情的秦淳不语,只笑着看向她。
“君子不夺人所欢,”夏侯尚将组配推还至崔缨面前,起身摸了摸秦淳的头,“淳儿,你不必为此人抄书了,也不必惦记她的玉佩,回头我去你子桓哥那儿,给你要几块来。”
府中众人皆知,曹丕有收集玉石的癖好,去他那儿索要一块上好的玉佩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夏侯尚到底什么来头,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崔缨纳闷想道。
秦淳被他一摸头,脸羞得跟春日里院前的桃花有得一比,她微微颔首,抿嘴笑道:“伯仁哥哥说的是,淳儿与阿姊玩笑呢。”
而觉察出猫腻的崔缨,只敢在石案前憋着笑意。
夏侯尚兴意阑珊,睥睨了崔缨一眼,也不多言,右手一扬长袍,便往世子府宴席方向扬长而去。
待此人走远,崔缨即刻跳上前跟秦淳嬉闹在一处。
“哼,淳儿!你看看你的伯仁哥哥,代你下棋,可教我颜面扫尽了呢!”
秦淳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打趣我道:“分明是阿姊自己吃那般多的酒,有意激他。方才那轻佻之态,略略略,也不羞!”
“好你个坏淳儿,你竟不站我这边了么?”崔缨捏着她白净的双脸,“我发酒疯时,你也不拉着我些,定然是想看你阿姊的笑话呢!”
秦淳被折腾得失了笑态,赶忙扶着她坐下:“我的好阿姊,你还是歇歇罢!仔细又让皎皎逃走了。”
崔缨双手托腮,鼓起腮帮子,仍旧发牢骚:“唔……好生无趣,竟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此刻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而想起什么,崔缨嘿嘿一笑,凑近秦淳身前。
“哎,淳儿,你快与我说说,这位伯仁哥哥的来历呗!”
“他呀——”
秦淳也托起下巴,仰天喃喃道:“他跟我阿兄还有子桓哥,都是一起长大的……”
“听说是夏侯将军的侄儿?”
“嗯。他是夏侯家最受深受司空器重的公子,不骛声色,颇有军功。只是平素他并不爱与人交谈,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见他说那么多话,还笑了那么多次……”
“这个人这样古怪的吗?”
秦淳叹了叹气:“他跟你我的身世相仿,也是个乱世流离的苦命人儿……”
崔缨顿生兴致,从笼中取出皎皎,揣在怀里,认真听秦淳的讲述:
“当年,司空初兴义兵,兖、豫大乱,到处闹饥荒,夏侯将军为了养活兄弟子女,都顾不得自己的幼子,伯仁哥哥少孤且贫,虽远受其叔父照拂,到底与布衣子弟无甚区别。好在他并未没于平庸,天资聪颖且勤苦治学,很快便为夏侯将军重视,欲接来许都留在身侧。
“偏在那年,伯仁哥哥唯一的胞妹夏侯英走失了,许是被山贼掳走了的罢,我也说不清,据说是外出樵采时不见的……唉,世罹多难,这天下乱了数十年了,瘟疫、蝗灾、旱涝、盗寇、战乱……样样没少,无止无休,不知何时是尽头。谯县虽为司空故里,也早已满目疮痍了……”
夏侯英?
崔缨瞬间想起的,竟不是夏侯惇的先祖夏侯婴,而是当年红帐中,袁谭那小女袁莺……为何这个世界的崔缨、曹缨、夏侯英、袁莺的命运竟都如此可悲呢。
听罢这夏侯尚的故事,崔缨沉默了。
“初见他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们尚在许都,他初来府中诣见司空,虽粗褐布衣,却少年老成,明礼自持,从容不迫。他颇晓诗书,又能武艺,对长者所问皆应声而对。司空爱其慧敏,特令他侍从子桓哥哥,从军征伐,为军司马……”
秦淳回忆这段过往时,眼里都是光芒。
“伯仁哥哥如诸公子般,可得自由出入司空府,我阿兄常常戏称说‘战国有四公子,当今乱世,曹子桓、曹文烈、夏侯伯仁再加我曹子丹,可不就成曹家四公子了嘛’!”
秦淳忽然笑了笑,托起双腮:“伯仁哥哥虽性冷寡言,但跟二哥一样,对我们几个妹妹都是极为温善的,阿姊你要相信,他真的不是坏人……”
秦淳起身,看庭前枫叶飘零片片,跌落石板。她静思了良久,不知何处安放的素手终于叠放在了身前。
“如今数年过去,昔日困顿少年不复,已作马上持戟小将,已为帐前掣刀军司马,胸隐甲兵,身为士卒先,前途,何其明亮啊……”
崔缨悄悄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嘿哈!你个呆淳儿,哈哈!你心悦那少年郎,对么?”
这个时代部分贵族女子思想,远比崔缨想象得要开化,秦淳听了崔缨的质问,并不否认,也不见得十分期待,她只是低眉,拨弄着手指,坦言道:
“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心存好感,觉着世间有这般儿郎实在可敬可叹,再说了,你我的婚事哪能自己做主?纵然我心许于他,也不得不拘于礼防啊。倘若他年,黄昏下,青庐中,与你共饮合卺酒的,不是你心上人,岂不徒生悲戚?不若从一开始,便不要心思逾矩。”
“逾矩?”崔缨忽而落寞地叹息,自嘲道,“我崔缨,生来便被钉在逾矩柱上了。”
“嗯?”秦淳迷惑地回过头。
崔缨耸耸肩,继续扯回话题:“且放宽心啦,你有两个如此关爱你的阿兄,何愁……”
崔缨好像忽然记起什么,顿时愕然,认真地问她:“等等,淳儿,你——当真喜欢那夏侯氏?”
“怎么了,不妥么?”秦淳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可还有什么同胞姊妹?”
“除了我阿兄,还有个小我三岁的阿弟彬儿,并无姊妹。”
崔缨松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坚定地承诺道:“相信我,淳儿!将来的婚事,定会如你所愿!”
秦淳虽不知崔缨深意,却知她善意,遂笑眼盈盈,牵起了她的手。
崔颖看着那双如秋波般深情的双眸,内心慨然:
淳儿,你可知,历史上,大将军夏侯尚的嫡妻就是曹真的胞妹啊!那个‘曹氏女’,为夏侯尚育有一儿一女,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玄学名士夏侯玄,一个是深有谋略、司马师的妻子夏侯徽。历史上,曹丕对这个义妹很好,甚至不惜为了她赐死了夏侯尚的小妾。虽然,那是后话。
相处那么长时间,都未曾想过这回事,只怪自己看书不仔细,记不甚清了。
崔缨郑重其事地对秦淳笑道:“淳儿信我!你定然会成为一个好母亲的!”
秦淳表情复杂,脸红得像石榴籽一样,笑着推搡开崔缨:
“阿姊,你可又发酒疯啦!”
两个姑娘欢笑着互揽胳膊,提着空酒壶,抱着皎皎,走上红廊,继续游园赏景。
日至正午,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突然忆起那个夏侯伯仁的话,崔缨连着想到后句:
花盛则衰,爱满则痴。
历史上的夏侯尚,战功卓卓,却是个痴情种。曹丕因为夏侯尚的小妾抢走了秦淳的宠爱,直接杀了那小妾,当夏侯尚出征归来,知道这件事后,痛不欲生,甚至掘开坟墓想再看那名小妾一眼,没过多久就抑郁而终了,而曹丕在夏侯尚病危榻前,泪流满面,没过多久也抑郁而终。
脑中无端拼凑想象出,这段历史记载的画面,崔缨皱紧了眉头。——她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同这段记载联系起来。
“只希望我们姐妹每个人,都能嫁给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耳畔似又响起秦淳之前的话。
淳儿,倘若你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你还会对他如此单纯的喜欢吗?你真的相信他是个“好人”吗?
而那个冰冷寡情、城府深幽的少年郎,很多年以后,是如何变成敏感多情,忧惧终日的大将军的?他到底是真的深情万种,还是跟曹丕一样喜新厌旧?
崔缨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自寻烦恼,很快便将此人抛之脑后。
原来这就是历史。
原来,那些藏在冷冰冰的历史背后的真情假意,谁都说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