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阁事后,曹丕额外重视崔缨的学业,还命曹植要多与她共读,可曹植并不喜欢闷在不见天日的书阁和四方天空的卞夫人正院,他只和与他亲近的曹彪、曹衮、曹整、曹冲几个兄弟一处玩。五人聚在一起,手不释卷,或研论文章,或摹画工书,其间棠棣和睦氛围莫不令人艳羡。
某日下学,小崔缨迎上阶欲与曹植搭话,他却有意避开,似仍为她说不会作诗之事生气,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且被有心看轻她的曹茂看在眼里。于是每日一人在书阁看书,崔缨也无趣,便仍旧回到院中。
好巧不巧,那日从东阁回来,途经后园,狭路相逢,小崔缨偏又遇见那体格健壮的曹茂。他与曹彰同龄,却多了许多分莽气。那时他一人横行,崔缨有思蕙文兰在侧,尽管如此,擦肩而过时,他还是发起威风来,又像上回一样左右用身躯挡路,故意为难。
崔缨按住思蕙,微笑客气地问道:“茂公子,有何贵干?”
曹茂眼神中除了蔑视,还有些许愤恨之意,他将崔缨逼得后退,一脚踢开路边的碎石,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扬言道:“小叫花子,偏看你不入眼!你算个什么公府之女?别以为曹丕护着你,就想在司空府里过得舒坦了!何晏怕你,我可不怕!”
思蕙还想替崔缨说话,被崔缨一把拉住,她沉着脸,快步将曹茂甩远,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后园。
“缨姑娘,这公子茂都如此无礼了,您为何一言不发?我这就告诉大夫人去,绝不叫您受这怨气!”
“算了蕙儿!先前早就习惯了!”崔缨无奈地叹道,“他本是个无赖,我们不与他正面冲突就是,平白惹一身霉气,何苦来?”
“姑娘你能忍,我们不能……哎呀,兰儿,你也说呀!”思蕙直跺脚。
文兰低眉快走,并不置一词,只是半晌后兀地来了一句:
“公子茂在府中无礼是出了名的,生母赵姨娘又素与大夫人不和,且与尹姨娘亲近。府中怕是只有二公子能管得了他,缨姑娘何不去找二公子?”
“守备邺城责任重大,我二哥天天忙着呢,不想麻烦他。不过你说的对,曹茂确实不好招惹,他因生母出身卑微一直耿耿于怀,向来在府里不加收敛,东阁夫子的授课都不去上。听人说,数年前,他因贴身侍婢服侍不周,竟亲手将人打死,惹得司空大怒。其人如此,你们还敢当他面反驳么?蕙儿,你就是性子太急了,往后还须多向文兰学习。”
思蕙闷闷不乐:“仅仅是因为服侍不周就……”
“如何不周?还不是女孩受胁迫下那种‘不周’?”
话说上头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崔缨握紧拳头又松开,切齿冷笑道:“世上不公之事多了去,这种纨绔子弟弄死自家仆婢,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人在做天在看,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园中撞见曹茂的事渐渐被崔缨遗忘。
一日,院中姊妹都带仆侍去西园玩了,她独在正院编织明日要放的风筝。那时将近散学的时辰,思蕙出府采买针线尚未归,正院只有她和文兰两人。门口突然冒出一个女婢,恭谨作礼,笑容甜蜜。
“缨姑娘安好。奴婢代四公子传话,四公子说,他在杂院后厨等您,他有话要与你说。”
“四公子?”小崔缨一听是曹植,高兴地腾地而起,忙拍干净裙角木屑,上前叉腰问道,“他果真找我谈话啦?后厨吗?你等着,我洗个脸就来!”
文兰这时正从房中端水而出,她听了那女婢的话,怪问道:“你是哪房的女使?我怎的从未见过?……哎呀,姑娘,这水洗不得,这是擦妆台的水……”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也没洗,就拍个脸……算了,我不洗啦!”
女婢也不回复文兰,只对崔缨又行一礼:“缨姑娘,奴婢是东阁的女使。姑娘觉得面生,奴婢途经底层时却常见到姑娘呢。”
文兰还是准备找请主院大丫鬟问个清楚,被崔缨憨笑着一手拦下,摇头示意不要宣扬出去,见她不解,只好撸起袖子凑近她耳旁说如此如此,文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错不了,走,我跟你去!”
崔缨跨栏跳阶而下。
她那时百分百肯定,曹植一定真的有话要同她说,兴许是批评,兴许还是戏弄嘲讽。总之,凭着这次契机,她一定要跟他说清楚,那日学殿并非狂妄自大,并非故意扫他掩面的……真的拜托了,不能在这个世界失去他。
陌生侍婢在前引路,很快就将小崔缨带去了后府杂院。不知怎么的,小崔缨一路都有些紧张且兴奋。大摇大摆地从浣洗院和柴院边蹦跳过,终于晃悠到中厨灶房,小崔缨斜着身子,透过窗格往里头瞄了几眼,便自顾推门进去。尚未到置备晚膳的时辰,中厨并无一人,灶房里只有一些新出炉尚未放凉的烧饼。
“就是里头了,缨姑娘,奴婢先退下了。”
看着她与司空府女婢与众不同的热心态度,崔缨终于暗生疑窦:“咦?四公子为什么偏要在中厨约我见面呢?”
只见那侍婢两眼呆呆,崔缨指着她拍掌笑道:“好好!我晓得了,定是他散学前肚子就饿了,又来厨房偷大夫人不准他吃的上火点心呢!”
侍婢浅浅笑,恭敬退下,留她一人在柴垛旁的石凳上坐守等待。
大约等了一刻多钟,估摸着也是散学时辰了,可小崔缨已经吃下两张大烧饼,曹植还没来。正当她一口咬下第三张烧饼时,灶房的门被人推开,悄声进来的却不是曹植,而是——曹丕。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崔缨狐疑,“难道是你约……”
“约什么约,傻妹妹,你真是笨透了!”曹丕打断了她的话,“带你到此处的是个新入府的生人,现下已经找不到了,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听了曹丕的话,崔缨忙要扔掉烧饼,又想着只啃了一半,便不舍得丢下,于是用嘴抿着。
“什么味?”
“没有啊?”崔缨使劲嗅了两下,“我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什么也没闻到啊。”
可曹丕脸色不对起来,他警觉地将灶房四周陈设都扫视了一遍,最后一把将她拉开时,竟在她坐的石凳下找出一个麻布裹着的炉状东西,一拆开即弥散出浓郁的香味。
“这是谁熬的药吗?怎么有股草木的味道?”
“什么草木什么药!”曹丕突然怒了,却仍努力压低声音,“这是麝香!还烧枫蓼和蕙草掩盖住了!你瞧瞧,用的还是前院祠堂的鎏金熏炉!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崔缨一听是熏香,腿都软了,赶紧拉着曹丕的袖子央求他带自己离开这儿:“二哥,府内禁止熏香,要是让人撞见了,我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可算你还有点清醒。”
他们正要出去,房门忽被急匆匆跑来的曹丕贴身侍卫打开。
“二公子,不好了,内院掌事丁嬷嬷正往中厨走来。”
“来不及了!”
曹丕回身,立刻趴下,将怀中熏炉埋进灶下的草木灰中,接着迅速开窗,脱下外袍煽动灶房里的空气。可崔缨在石凳上坐久了,身上已有若有若无的麝香味,纵然是有油烟味也冲不散。
曹丕盯着砧板上摆上的各类蔬菜,突然眼珠一转,他抓起一把大青葱,塞进火炭里,不几时,便烧着了。眼看掌事嬷嬷一干人已经到了院外,侍卫只好掩门出去阻拦为他们争取时间。
接下来,曹丕的行为令人迷惑,只见他不停地吹葱烟将小崔缨全身缭绕,葱本是辛辣之物,大葱更如是,烟味直呛得崔缨咳嗽。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葱,今日真是长见识了……咳咳咳……”
曹丕也被呛得直笑,一边笑,还一边啃一口粗厚的葱白,和嚼着烧饼的崔缨,一起蹲在灶旁,各啃各的,相视而笑。
很快掌事嬷嬷便带领若干人闯进来了,他们莫不被一屋的烟味呛得掩鼻,其中便有曹茂的身影,崔缨抬头,暗暗咬牙切齿,明白了今日这一切缘由。
“二公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