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虞府。
虞守白正在姑母虞顺仪的宴席上,陪伴祖父祖母,虞仆射笑得眯起一双老辣的眼,摇头摆脑,一旁的老妻更是年轻了十岁,左边坐着难得回娘家的女儿,右边是从小带大的幼孙,再拿虞笑温和琴娘打趣调侃,老太太今天的兴致别提有多高了。
哨音传来时,虞仆射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愣,笑意骤然消失,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疼爱的孙子。
虞府距离大明宫很近,绿色焰光映在脸上,他幽黑的眼仁瞬间浮聚起了一层莹,像远古神兽的瞳,力量危险莫测。
虞守白先是疑虑重重,接着便发出了一声不出所料的冷笑。
“异数果然出在大明宫,阿翁、祖母,孙儿有事先走了!“说完他身形一晃,一步踏出数丈,远离而去。
“阿嗣!”老太太忍不住站起来惊呼,还伸出一双干枯的手,企图阻止他。
“阿娘当心。”虞顺仪连忙扶稳老太太,目透忧色:“宫里出事了,阿爷,您说该怎么办?”
虞仆射静思后,道:“圣人不会有事,阿嗣也不会有事,四大除妖世家自会担起他们肩负之责,至于旁的,一切听天由命吧。”
宝霖殿内。
苏贵妃恨铁不成钢,正在苦劝爱女:“凭你阿舅今日的地位,什么样的驸马都任凭你选,怎的偏偏就要那个姓叶的?只要你肯退婚,大不了阿娘私底下再送你十个面首。”
赵影棠不听,赌气扯下了墙面挂的古画,几百年的纸张发出悦耳的撕裂声,断成两截,苏贵妃疼得心头乱颤,气出了眼泪。
“孽障,那可是顾圣的神仙女史图!”
赵影棠咬牙抵触:“阿娘再说一句,我接着撕!”
苏贵妃面前摆着叶知则的退婚书,只能和她拼了:“驸马在外面不听话,丢的不仅是苏家的颜面,还有你阿爷的颜面!官职没了只是小事,你在阿爷那里失了宠才是大事,阿娘现在只是暂时哄住了你阿爷,你若亲自去告诉他实情,阿爷有多疼你,你知道的,他绝不会怪罪!”
赵影棠怒容满面,在名贵的传世古画上狠狠踩了两脚。
“面首我要,姓叶的也要。”她切齿道:“正好让十娘知道,她现在没资格再跟我抢。”
“姓叶的就那么好?”
奇怪而熟悉的声音传进来,站在殿门处的男子面带笑意,长身玉立,发冠上簪着一朵巨大的白山茶,含笑注视着她。
“知则!”赵影棠惊喜地跑过来,在靠近他的瞬间,又本能地浑身一寒,滞住了脚步。
“你派人送来退婚书,到底什么意思!”她色厉内荏地呵斥。
叶知则平静地望进她的眼里,似乎在探究着什么答案,良久,他才莞尔一笑,清贵如斯,让赵影棠目眩神迷。
“你来了。”她痴痴地望着叶知则,像中了魔障。
苏贵妃一脸恼恨之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人玩弄于股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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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守白赶到太液池边不久,四大家主便带着得力的弟子纷纷抵达,绵长的池岸静谧得如同一片坟地,水面结成了冰,白雾袅袅,寒风刮到脸上,仿若进入了严冬。
而矗立在池畔的含凉殿,彻底消失不见。
那座巍峨的殿阁,被裹挟进了结界中,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无边的恐惧和诡异在人心蔓延,叶千岩脸色青灰,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祁亦柯、郑穆宁、纪行藏亦是愁眉紧锁,毫无头绪的样子。
四个半老头子同时望向了虞守白:“师叔,苍生大天符阵被人损毁,妖邪已经入侵了大明宫,我等皆听随师叔之命,请师叔速速拿个主意。”
虞守白略作思索,便做出了安排:“郑家和纪家弟子,速去叠云殿保护圣人,叶家弟子和祁家弟子,随我破了结界,营救众人。”
“是。”四人毫不犹豫,郑穆宁和纪行藏很快带人去往叠云殿,剩下的除妖师面朝含凉殿的方向,小跑着一字排开。
眼前只有荒芜的土地,连宫殿的影子也不存在,可除妖师们都知道,含凉殿就在原地,只是与他们错了时空,被结界劫掳,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破掉结界,让含凉殿重现形迹。
郑星郑辰知道今日是赵初荔的相亲宴,因此特意留下来帮忙,随着师叔祖划开黑暗的一角,巨大的金红色符文跃然升起在空中,照亮了整片太液池,接下来,所有除妖师陆续打出自己的符咒,加强法力破坏结界,大大小小的符文沸腾辗转,寻找着结界最脆弱的地方。
郑辰还伴随符咒,打出了辟金藤,辟金藤能伸长缩短,不断攀结成网,最后包裹住整个结界,便可拘束住结界,不使它再次变形,寻机遁入另外的时空。
而此时的结界中,则是群魔狂舞。
叶知则受了伤,张漼和他的帮手们围着他轮流出手,不断发出癫狂的嘶吼声。
叶知则紧紧握着除妖剑,指关节捏得发白,绷紧身躯迎战。
赵初荔的玉符牌金光大作,系统思维混乱,声音也浑然乱了套:“又是魅邪,那些人个个都身中魅气,受它控制,这大明宫的符阵怎么回事,怎么连它也挡不住!”
众人聚在玉符牌的光网下,乱成了一锅粥。
慕朝华面无血色,只是拉着太子赵临瑜,死也不肯放手,赵临瑜挣脱不开,只得命林沼禾等人站在他身旁。
“叶知则,打不过就回来,玉符牌能对付它,我们暂时没有危险。”赵初荔见叶知则不断受伤,便果断建议他保存实力。
张漼笑了,桃花眼含着风情:“殿下,把玉符牌给我,我就放他过去。”
叶知则挥剑急刺向他,他掠身避开,反手在叶知则的侧背抓下了一记血痕。
叶家人面对妖邪时那股斩尽杀绝的狠劲,被叶知则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屡次受伤后不仅不怯战,反而被自己的鲜血激得浑身战意炽盛,赵初荔的话在他听来,更是喝彩助威的声音,他与张漼等人周旋着,不断挥剑刺出,寻找契机,誓要靠一己之力斩杀这只魅邪。
伤得越重,他越是想胜,血流得越多,信念越被浇筑坚固,张漼等人毕竟是肉身凡胎,虽然被魅气加持,却也漏洞不少,渐渐地,叶知则浑然不顾自己早就成了血人,在他们身上捅出了不少血窟窿。
“好样的,英雄好汉,有血性!”系统呱呱乱叫,“苍生大天符阵已经失效了,会有妖邪不断闯进来,但幸好除妖师们也来了,这个结界正在遭受攻击,应该用不了多久,虞守白就能进来收拾他们。”
“叶知则,你快回来!”赵初荔又喊了一声。
张漼阴寒地盯着赵初荔的前胸,目光渐淫,玉符牌也被恶心坏了,扬起一串符文飞到他眼前,金光大盛,刺得他捂目痛喊。
叶知则早已留意到他对荔荔的觊觎,刚杀退另几个邪物,立刻反身向张漼刺去。
“住手!”太子忽然出声,“张漼是本宫的人,他只是被妖邪夺取了心智,不许你损伤他的本体。”
魅邪受到提醒,堪堪避开了叶知则一剑,嘤嘤呜呜地低泣起来:“太子殿下帮帮我,把十殿下的玉符牌扔过来,不然我就没命了。”
太子蹙眉:“除妖门的人必定已经到了,你再坚持坚持,等他们进来收拾了妖邪,你也会没事的。”
赵初荔看他一眼:“阿兄,他早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还跟魅邪废什么话!”
张漼轻嗯了一声,深情款款:“十殿下,快救救我,我对殿下一见倾心,殿下难道感觉不到吗?”
叶知则打得兴起,闻言气炸了肺:“无耻妖邪,今天不将你斩杀,我就不姓叶!”他举起除妖剑,跃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杀向了张漼。
张漼这次竟然没躲,让他直直地刺中了右肩,鲜血喷溅了一身。
“不好,阿兄你刚才露馅了。”赵初荔立刻明白过来,“魅邪狡猾无比,你顾忌张漼的本体,不想他因此丧命,魅邪便以此为把柄,想逼得我们妥协。”
慕朝华立刻道:“你阿兄也是为了大家好。”
赵初荔乖乖闭嘴,耳朵里都是系统的聒噪:“叶知则不算是个废物,有点他阿爷的意思,比他阿兄也强多了,嘿嘿嘿,他阿兄现在可是——噗!”
系统自己噎了一下,又继续道:“都那么久了还没被打死,弄不好这小子真的能跟魅邪打成平手,啧啧,就是受伤太重了,惨呐,惨呐。”
系统说着话,张漼的腹部又中一箭,鲜血喷溅如花,刺激得太子当即又是一声厉喝:“叶知则!本殿的话你当作耳边风了吗?本殿命令你,不许伤他,援兵很快就到。”
张漼早已摇摇欲坠,声音却还是那样婉转勾人:“十殿下,你想选谁当你的驸马?如今我和叶公子两败俱伤,是不是有人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林御史,你心里正是那么想的吧?”
林沼禾脸面一红,义正言辞道:“张漼,我不同你计较,现在所有人应该一致对付妖邪。”
叶知则悲催咬牙:“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姓林的!”
“住手!”
辟金藤裹住整个结界,在虚空中扭动,藤条显现出结界的形状,像是一朵饱满圆润的花,边缘透出花瓣的形状,郑辰欣喜地指着颤抖的花芯:“师叔祖,结界口就在那里!”
话音未落,虞守白打出的金红符文便笔直倾入花芯,发出沉闷的破开声,辟金藤随之哗啦巨响,被崩开的结界炸成了无数截。
含凉殿出现在人们眼前。
虞守白第一个掠身进殿,叶千岩听见太子厉喝住手的声音,立刻挥剑斩向魅邪,却在剑锋触敌的瞬间诡谲地撤身,拉住杀红眼的儿子,后退数步,进入了玉符牌的光网下。
虞守白亦不再客气,腰间黑铃倏地飞到空中,金红符力大炽,魅邪发出挣扎痛苦的声音,张漼等人也在地上扭曲打滚。
“虞守白,你果然厉害,不过这烬暗铃力虽强,却收不了我,我没有本体,你能奈我何?”魅邪沙哑难听的声音终于被逼了出来。
虞守白冷冷道:“打散你的功力,让你的修为化为乌有,再也不能为非作歹就足够了。”
魅邪用尖锥刮墙似的声音道:“若你饶了我,我自有消息回报,你不是在查南陌书院吗?”
赵初荔留意到慕朝华苍白的脸色变得一青,身形不稳,她便轻轻握住太子阿兄的另一只手晃了晃,目光斜侧示意。
太子两眼通红,对她点了点头,扶起慕朝华,向后殿撤退。
虞守白没有收手,继续用烬暗铃力照着那一团扭曲的灰色气体。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靠你自己慢慢查,那些不该死的人都得死,你查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魅邪的修为已经被黑铃吸走了一小半,剩下的还在急剧流失,正是心急如焚之时。
虞守白不为所动,金红的铃力自上而下罩着魅邪,让它无处可逃。
魅邪尖叫:“南陌书院的事你不管,有人用邪术养妖,图谋不轨的事你也不管吗?”
太子原本扶着慕朝华走向后殿,忽然手背被她死命地一掐,疼得他凉气倒嘶:“母后?”
慕朝华无动于衷,只是停在原地,不再往前。
“师叔祖,不可听信魅邪的鬼话!杀了他!”叶知则奄奄一息,靠在墙角,被叶千岩支起来疗伤。
“魅邪应气而生,谁也杀不了一团气,只能将它封禁。”叶千岩纠正儿子的说法,将保命的丹药喂进了他嘴里。
“无知小儿,此等大事岂容你掺和!虞守白,你好好想想我的条件。”魅邪扬高声调,像一把破琴拉到了最高的音节。
这时,虞守白目光复杂地望向了赵初荔。
赵初荔一凛:“虞守白,你让它说!豢养妖邪和南陌书院的事都要说个清楚。”
虞守白的疑心被当头一棒。
若今晚的事是她在背后作祟,那她绝不会让魅邪开口。
他只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好,你说。”虞守白降低了烬暗铃的法力,只困住那团气,给它喘息之机。
那团气一边扭动,一边沙哑道:“书院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并非无所不知,但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跟书院有关?实话告诉你,我应邪气而生,哪里的邪气重,我自然最爱去哪里,书院便是我的常去之地,因为那里藏着邪术高明之人。”
“此人是谁?”虞守白扬声追问。
魅邪哼了一声,继续道:“你急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此人养出的邪气能增长我的修为,我曾查探过此人养邪的路子,想学会以后取而代之,最后发现根本做不到,因为只有你们人类最虚伪,只有你们才能利用同类的弱点,冠冕堂皇地敲骨吸髓!”
“你别说一半藏一半,此人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养邪的?”赵初荔恨不能撕开魅邪问个清楚。
“小殿下,我不是正在往外说吗?你这样心急可不好,再说了,这件事难道玉符牌没有告诉你吗?”魅邪怪声怪气的。
虞守白闻言看了眼赵初荔胸前,赵初荔脸色一白,又很快红了起来,她掩饰住心慌,冲魅邪嚷道:“别想耍花样,要是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魅邪求饶:“我说,我说还不行吗?那个人养邪的功夫极为精细,他利用的是人的假笑,你们人类撒谎成性,不如我们妖邪直来直去,哼,能想到从假笑中提取邪气,我也算是心服口服了,难怪人类总是技高一筹!”
话音断在这里,那团灰气突然膨胀,很快又变得稀薄,不断地分成小股,散向黑铃符力照射的边缘,丝丝缕缕逃逸出来,在含凉殿中乱窜,魅邪难听的声音骤然拔高,破声破气道:“总算逃出来了,虞守白,刚才我说的话并没有骗你,等我恢复了修为,咱们后会有期!”
无数股气体穿过人群,沿着洞敞的门窗,飕飕钻出了含凉殿,奔向黑魆魆的夜空。
见它逃走,赵初荔急得不行,竟然跳起来抓住了悬在空中的黑铃,追出去高举着大喊:“烬暗铃,还不收了它!”
烬暗铃果然符光大盛,金红的符文迅速游走,追逐一缕缕灰色气体,魅邪发出了痛苦的声音,那声音越逃越远,直至彻底消失,烬暗铃便也收回了神力,乖乖地待在她的掌心里。
殿中的虞守白黑着脸念了声咒语,黑铃嗖地一下飞起,挂回了他的腰际。
叶千岩和祁亦柯大惊,黑铃是宗师练了几百年的法器,早就有了器灵,尤其挑剔认主,如何肯听赵初荔的调遣?
虞守白清了清嗓:“一只魅而已,下次不会再让它逃走,当务之急是修补苍生大天符阵,你们二人随我去看阵眼,另外吩咐下去,今晚趁机侵入大明宫的妖邪,全部斩杀!”
两位家主拱手听令:“是,师叔。”
叶眉蛟心怀愧疚,她扶着叶知则,用功力替他疗伤,叶知则一开口说话便满嘴流血:“阿姐,幸亏你给我出了主意,若今晚我没进宫的话,就出大事了。”
叶眉蛟连忙捂住他的嘴,偷偷瞄了一眼阿爷,见阿爷忙着安排人手,才松开紧绷的肩膀,小声安抚他道:“退婚文书已经送到了宝霖殿,你又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功过相抵,圣人应该不会重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