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子而言,无论士庶平贱,谁人不是仆从?本朝初年的五姓七望,还有关中代北的世家大族,时至今日,各家谱牒上又少了多少枝脉?”
钟约不由得感慨:“武皇在位时重用庶族寒门,之后又经历天下大乱,多少百年望族凋零……”
“如今后位、储位空悬,既然韦贵妃和魏王殿下有大抱负,我暂且低一低头也无妨——毕竟是一家人。”
“小世子远见卓识,钟某惭愧。”
另一边的小吏理直气壮地下了逐客令,见毕寿死缠硬磨、不愿挪步,沉下脸搬出名号威吓道:
“你真当我与你说笑?报信之人是韦国公的长孙,再过半个时辰,魏王殿下的车驾就要到了!届时真触怒了殿下,你有几个头经得起砍?!”
无论是魏王还是京兆韦家,自家不但攀不上亲缘关系,反倒曾有些过节。
毕寿抹去额上冷汗,不再与小吏啰嗦,只是嘴里不时嘟囔几句。
毕菱见毕寿心有不忿,忍不住冷笑:士族横行了多少年,更何况背后还有魏王,凭毕家这点斤两还想让人家卖几分薄面?
一行人再度踏入风雪中,天色渐暗,他们顺着小吏指的方向又行了十几里山路,找到了山腰上的王母庙。
远远瞧见庙中有丛丛火光,应是已有人在此歇脚。
走近一看,外头还有披甲挂刀的卫兵把守,正是午后遇到的那群人。
毕寿上前拱手自报家门,卫兵对他们也有印象,态度还算客气。
两个卫兵手持火把上前察看,掀开油布一角瞧见棺材,顿时面露难色。
毕寿心里一紧,故技重施拿出银铤加以贿赂。
可这二人坚辞不受,只说先向主人禀报。
毕寿没料到真有人会拒绝送到手边的银铤,正纳闷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领着卫兵出庙迎接,正是当时冲毕寿拱手道谢之人。
毕菱掀起毡帘一角,看见少年已卸去盔甲,更显身姿挺拔。
卫兵在两侧手持火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端的是剑眉星目,鼻直口方。
风雪似乎小了些,只间或有琼花扑面,少年昂首拂去。
“飞雪迷幽径,随风入鬓来。”
这句诗忽地从毕菱心中冒了出来,好在只是喃喃低语,藏于雪夜朔风中。
毕寿将平潭驿中的遭遇悉数告之,少年颔首听着,留意到马车上有人窥视——雪花正朝着那缝隙里钻。
他顿觉不安,稍稍侧过身。
自以为不着痕迹,落在有心人眼里却觉僵硬刻意。
毕菱在心底“啧”了一声,暗骂他小气,一个郎君还怕人瞧?
不过从侧面看去,倒发觉他眉骨与鼻梁生得高,恐怕还真是有傲气。
“王母庙虽年久未修,但地方不算小,足够众人一道歇息。”少年说道。
毕菱松了口气,夜里寒意更重,她虽蜷缩在棉被之中,但也已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冻得手脚冰冷。
她哆嗦着正要去摸帷帽戴上,外面又传来毕寿的声音:“敢问小郎君贵姓?也往长安方向去?若有缘再会,小人定当酬谢。”
“在下姓霍——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少年说道,“今闻先生猝然长逝,实是哀伤不已。敬奉先生寿棺与亲眷入庙,也算晚辈的心意。”
毕寿心下大喜,终于遇到知道自家家主盛名的人了!
毕菱却缓缓放下帷帽,眉眼也垂了下来。
“霍某不才,诗艺不精,唯有那首《西山夜雪》久久不能忘怀,可惜无缘当面向先生请教。今夜恰于雪中相逢,更是感怀万千……”
毕菱听见《西山夜雪》四个字,双目圆睁,眸中顿时迸出锐利剑影。
车外的霍小郎君还在诉说仰慕之情,毕寿跟着一唱一和,颇有路遇知己之意,听得毕菱心头火起,几欲犯呕。
毕寿在雪地里站着,靴袜浸湿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他寻了个话头忙不迭地去请毕菱下车。
马车里的毕菱却肃声开口:“毕寿,庙中皆是青壮男子,我等不便停留,你且驾车另寻去处。”
霍小郎君听见车内少女说着一口地道的官话,声音清冽疏离,话语毫不领情。
他骤然被拂了面子,先是讶异羞恼。
可再一细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
从前在家中,他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头回远行果然出了纰漏。
须臾之间甚至生出一丝惭愧——只因自己考虑不周,险些让刚刚丧父的毕家小娘子难堪。
他正欲开口,却见那管事之人急得跳脚:“黑灯瞎火的,去哪里寻住处?小娘子就莫要挑三拣四了!您是风吹不着、雪淋不到,难道要我等冻死在雪里?”
霍小郎君听出毕寿话里的抱怨威胁之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奴大欺主,她一孤女殊为不易。
可毕菱只是想以此为由避居侧殿,省得与这霍小郎君打交道,被迫听他说什么恭维或哀悼的话。
她想着再与毕寿讨价还价几句也就成了,却没料到霍小郎君扬声说道:“请毕小娘子入庙歇息,我等另寻去处。”
车内的毕菱、车外的毕寿皆是一愣,连霍家亲卫也有两个没忍住,抬头去看自家小郎君。
“这、这怎么能让小郎君冒雪前行呢?”毕寿担心他是在说反话,急得张口结舌,“我们住在侧殿或是廊下都行、都行,只要有瓦遮头就好。”
“无碍。我们已经歇了两个时辰,马也喂过草料,正好赶路。”
毕菱方才堆积在胸中的愤懑了无踪影,手指不自觉地抓紧毡帘。
她心里生出不忍,可此时又不好再说什么。
下车时,毕菱只看到他骑着马匆匆离开的背影。
马蹄溅起碎雪,转瞬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
坐在他们留下的火堆旁,毕寿还在叨咕着什么“为难人家”“自以为娇贵”,本就生出愧疚之心的毕菱更觉烦闷。
她拨弄着火苗,瞥了一眼毕寿:“你没听出那人的口音是北边来的?连侍卫都披甲挂刀,身份定是不凡。可他居然放着驿站不住、躲在这庙里,你也不细想想为什么?”
毕寿方才只觉遇到了家主的知音,一时倒真没察觉出来背后的蹊跷。
他不肯在毕菱面前承认自己的疏漏,眼珠子骨碌转了几圈后,将眉毛一扬。
“他说自己姓霍,有北方口音,行踪又不想被人察觉,还知晓家主的大名,八成是幽州节度使家的小郎君。”
他看毕菱在认真听,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魏王在河东道任节度使,途径平潭驿应是回京述职。这位霍小郎君若真是幽州节度使霍禹之子,怕是不想与魏王打照面,才避开驿馆、匆匆赶路。”
毕菱啃了一口烘热的胡麻饼,替自己方才“不小心”将人撵出去的事打圆场:“还是离这些人物远些好——若是明日被魏王撞见我们与霍家人在一处,岂不是有口难辨?”
淋着雪赶路的霍庆忍不住挥鞭追上自家郎君,大声问:“郎君,魏王每日行路才不到百里,我们大可以等到明日天亮再上路,何苦夜里冒雪前行?”
霍玄恭装作没听见,可霍丰也凑过来并辔而行。
他伸长脖子越过中间的霍玄恭,对着另一边的兄长霍庆说:“阿兄,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郎君这是怜香惜玉,怕毕家小娘子为难。”
“胡说!”霍庆眼睛瞪得滚圆。
霍玄恭松了一口气,还好霍庆知道自己脾气,省得还要多费唇舌。
谁知霍庆接着说道:“我们郎君哪有这根弦?况且连那小娘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见着,难不成郎君隔着马车就开了窍?”
霍玄恭张口欲辩,又悻悻合上了嘴。
真和这兄弟俩打起嘴仗来,灌进半斤雪就罢了,还白惹他们打趣嬉笑。
他猛地一夹马腹,把两人甩在身后。
霍丰拿马鞭遥指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转头朝兄长龇牙:“瞧,郎君心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