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幻境中的一切……是傀煞在骗他,还是他所知的一切,从来就是假的?
傀煞也不管他心里闪过多少念头,自顾自背着手,身姿挺拔,目光穿过数百年的时光,落在阿城身上,似是有些怀念,“当时无人知晓这到底是何原因导致的,以为是某种罕见的不治之症,恰好逢上彭氏落主玉须城,那些病人以为自己能得救了,纷纷上门讨求治病法门,却无一例外被赶了出来。”
沈眈从自己一头心思里分出神来,继续跟着傀煞的故事走,皱眉道:“这个做法……恐怕不合适。”
仙门鼎盛之时,诸如彭氏这样蜗居一隅的小门小派如过江之鲫一样多,他们大多没有什么渊源流传的术法用于立足,可能只是某个散修游历久累了,见这处风水灵气尚好想要定居,又舍不去半生心血功法,于是一时心血来潮开办出来的——门派大院都由百姓一砖一瓦建起来,招收的弟子十个里六个靠裙带关系进门,凡此种种,这门派不说与当地百姓关系密切,怎么也得算个衣食父母,这样的态度,难不成是担心以后收弟子太容易?
傀煞知道他言中之意:“彭氏虽为人不正,心思却算玲珑,不至于犯这样的错——在赶出这些‘病人’之后,彭氏就对外宣称,这些人患得是一种‘魔’病,与魔族息息相关,彭氏作为名门正派,虽人微望轻,却定不会与魔族苟且,是以不得不将这些人拒之门外,虽损名誉,无愧于心——真是说得好听。”
而此话一出——偏偏又出自凡人一生追逐的“仙家名望”之口——许多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些人是被魔族“感染”了,定然是他自己的问题,许多曾经陪在病患身边求医问药的父母、妻子、丈夫,或纷纷厌恶地离去,或将之轰出家门、断绝关系,甚至不少病患自己也信了这番说法,绝望地背井离乡,打算找个地方自生自灭了。
这怪病不可治愈,又势头诡异——随着时间推移,患病的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玉须城里近一半的人都离开了。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不少都饿死在了玉须城西边的荒林里,有仍然想活下去的看着同伴啃食死人尸骨,活也活得疯疯癫癫,觉得这样不行,便在荒林中开出来一片地,建起屋楼,勉强有了个容身之所——就成了我们白鬼的聚集地。”傀煞望着六百年前的自己,“到我们这是第三代人,与玉须城不属于我们的繁华形成了一种平衡——偶尔派一两个人来城中,假扮遥远村落的村民采买。”
沈眈沉思片刻:“彭氏毕竟是仙门,哪怕名不副实,应当不会不知道你们就在身边。”
傀煞看了他一眼,目光赞赏:“嗯,从第二代白鬼开始,彭氏——当初那位的后人就已经派人接触过我们,说是先辈糊涂,才会将同胞误作敌人,害得我们颠沛流离在外几十年,十分想要弥补过错,重新接我们回去。”
沈眈:“这是彭氏的态度?”
沈眈虽在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若是玉须城百姓都愿意重新接纳这些“白鬼”了,伯生与阿城想来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
“我……当时天真的很,”傀煞道,“以为世间非黑即白,真心实意地为能重回玉须开心过——哪怕那从来也不算我的家乡。”
“白鬼们没能回去?”
傀煞道:“不,回去了。”
日头东升西落,时光快速流转,半月之后,玉须城西十里荒林中,白鬼们的聚集地,两个小少年偷偷摸摸地从林子中窜了出来,顶着一脑袋草往玉须城方向去。
其中一个正是伯生,另一个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身简单的素白,抓着伯生的手:“伯生,慢点慢点……真的不用叫上阿城哥吗?他平时待我们这么好,去城里玩不叫上他是不是不好?”
“不用不用,叫上阿城哥才是害他,”伯生一边跑一边还能回答少女的问题,“阿瑶和我若是被抓了,至多就是被我娘骂一顿,不会怎样,阿城哥可不行,他爹……呃,太严厉,被抓就惨了,等我们回来说给他听就是。”
阿瑶想了想,点头:“倒也是。”
“彭氏派人来过后,面对是否重回玉须,族里分成了两派,阿城的父亲就是其中反对派的首领。很久之前,他的妻子,也就是阿城的母亲患了重病,族中派人向彭氏求援,却被拒绝了。”傀煞慢慢说道。
那是白鬼们数十年来第一次回到玉须,明明是受害者,却不得不低下头颅去恳求。可是人心里的成见如一座大山,连阿城父亲在内的白鬼们被百姓驱赶得灰头土脸。
自此以后,阿城父亲没有再踏出过聚集地,阿城被选做采买人,得到的也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来自父母的殷殷叮嘱,只有来自父亲的耳提面命,让他不要沉湎于玉须的虚伪繁华。
“我娘是白鬼们的现任族长,面对族中分成两派的对峙,她没有办法做出是否回到玉须的决定。反对派说彭氏不可信,不要忘了几十年前荒林里的惨象;赞成派则觉得回到玉须才能让族中后代们生活的更好,他们终究是人,好不容易有回到人中的机会,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我娘两头为难,阿城父亲与她是多年好友,常常跟她因此事吵架。”
沈眈立身在荒林边上,扫了一眼白鬼们的聚集地。这地方倒是很大,只是简陋得很,很多屋子都是凌乱地搭在小坡上,没有一点规整模样。大多屋子很矮,只刚好够人进出,到处随意摆放着竹衣篓和没劈完的柴禾,可见白鬼们确实生活拮据。
“我那时想的简单,也不懂他们有什么好吵的,愿意回去的人回去,不愿意的就继续留着,不就行了?但我不敢说,也不想掺和大人的事 。这天我娘又和伯生父亲吵了起来,我就借口睡觉跑出去躲清静了。”
说是躲清静,其实也是玩。今夜是玉须燃桥灯祈福的日子,伯生一个小少年,头一次见这识这样奇妙的东西,抓心挠肝惦念了小半个月,终于忍不住好奇,打算溜进玉须看一看。
他带上了青梅竹马的阿瑶,趁着夜色,去看一看从没见过的火树银花。
玉须城门大开,两人一路过去,燃桥灯的杂技表演在街尾,已经围了一圈人,喝彩声不止,不仅伯生,阿瑶也被精彩的表演吸引。旁边有人认出伯生:“诶,这是不是伯生?你也来看燃灯会?”
伯生认出这是之前采买的小摊大娘,笑嘻嘻的:“是啊大娘,听说了好玩,就过来看看,凑凑热闹。”
“那这是?”大娘看着阿瑶。
阿瑶彬彬有礼道:“大娘好,我是伯生的邻居,听伯生说玉须城里燃灯会的热闹,就来看一看。”
阿瑶长得好性子好,一身素色把人衬得温柔可怜,十分讨这个年纪的大娘喜欢:“诶好好,好姑娘。”
大娘很热心,与他们聊了一会天,看杂役表演,没一会儿自家孩子找来,离开前说夜里路难走,让他们早些回家,不要让大人担心了。
阿瑶道:“那我们早些回去?”
“啊……”虽应了好,可伯生还是舍不得热闹,撇撇嘴,“不用吧,夜路黑也不怕,又不闹鬼。阿瑶怕吗?没事的我保护你,不会让你被鬼抓走的!”
伯生拍拍胸脯,他其实也有些害怕,可正是表现欲爆棚的年纪,在发小面前自然哪怕装也要装出不怕来,不想让人家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
阿瑶捂着嘴笑:“好呀,那你可要保护好我。”
伯生自然说到做到。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玩笑的话,竟然会被老天爷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