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黄昏。
两个人回到钟净的房间,看见角落里第八个标本盒子自己打开了,里面的杜鹃鸟复活过来,把嘴里叼着的信封丢在他们面前,随后振翅飞远了。
两个人把信捡起来,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杜鹃:
我的奶奶病得很重,快不行了。
她住在市人民医院,老年病专科医院。已经维持着这样重病缠身的状态在医院住了半年,每月都要花七八千,每月按流程办一次出院手续,顺便结账。
今天,我和姑姑一起去医院看她。
我们到了六楼,消化内科二病区,外科病区。
那一层的老人大多跟她一样,都是一级护理,躺床上不能动弹的。
我们来到了她所在的病房。看见她躺在床上,插着输氧管,只有五六十斤,皮肤极其松弛,不停抠着身上的疮口,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嘴里吭吭吭嗯嗯嗯地倒气。
我呢,在这种反复的,刻板的,令人心慌的倒气声中,拿着她之前的病情证明书,看着上面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入院诊断。
慢性肺源性心脏病重度营养不良伴消瘦慢性支气管炎肺间质纤维化便秘Ⅱ型糖尿病低蛋白血症类风湿性关节炎骶尾部3期压疮肺动脉高压中度贫血重度骨质疏松病理性骨折......
还没来得及把这一长串入院诊断全部看完,奶奶醒了。
她看到我们明明是高兴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又很快垮下来:“都说了不想你们,不需要他们来看。那么远跑过来做啥子。”
她总是这么口是心非的。担心子女为她花钱,为她操心,把精力浪费在她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东西身上,她觉得不值得。
她最开始进医院的时候状态很不好,是不清醒的。她想死,觉得自己治不好了,是在白花钱。晚上姑姑和爸爸就轮流守着她,摁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把自己身上的管子拔下来。
她两次病危,医生喊接回去,救不活了,攻爸都花小一万备好了她的棺材,放在老家,但最后她还是挺住了,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
姑姑给我看了照片,是老家的老平房,放着两口棺材,还是光木板,没上漆。
时间过得好快。我们陪奶奶聊了一会儿天,到了三点钟,我们要走了。
奶奶其实想要我们在这里玩到四五点再走,但那个时候就是下班高峰期了,赶公交的话会非常不方便。
所以我们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奶奶执意要爬起来送我们。
她几乎是站不起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瘸一拐吭吭吭地跟着我们走到电梯口。
我想扶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我,跟我说她身上不干净,会传染到我身上。
所以她没让任何人扶她,自己摸着墙,走到电梯口。
她站在电梯口,看着我们走进电梯,告别的时候,摆着手叫我们快走。
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走这几步的距离就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地倚在墙边,眼睛看着他们,嘴里还在吭吭吭地咳着。
这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情景。我没再继续看下去,觉得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觉得有点麻木,满脑子都是奶奶的事情,也没注意别的,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不多时,我听见外面有吵闹声。
走出去一看,发现是姑姑在跟爷爷吵架。
确切来说,是姑姑单方面输出,因为爷爷说话含糊,耳朵也有问题,方言还好,普通话完全听不明白。
只听姑姑忿忿喊道:“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轮椅电是满的就把充电线拔了,不要紧到充紧到充!紧到充对那个电池有很大的伤害!说了都是不听,烦都烦死了!”
说完又伸手一指那个手机:“还有那个手机,铃声大得震天!也是一直紧到充,说了多少次电是满的就不消充的,嗯是非要充到起,生怕它掉一滴滴儿电,生怕哪个电话没接到,哪个会给你打电话嘛!搞笑得很!”
她大喊大叫的时候,爷爷就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浑浊眼睛盯着面前的电视,一副说什么我都当王八念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
我姑姑发泄完了,冷静下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回了房间。
我还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觉得姑姑也骂得太狠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待爷爷?
这样想着,我也跟着进了房间。
姑姑坐在床边,抬头看见我进来,招呼我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骂得很难听?是不是奇怪我为啥子这么对你爷爷?”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姑姑就说:“你是不知道去年寒假他做了什么事。那真的是好气人好气人,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还觉得寒心。”
“他去年寒假的时候,年前,半夜,拎着一个小箱子,瘸着脚聋着耳朵,打的到火车站,自己坐车回了老家。”
我愣住了:“他?为什么?”
姑姑冷笑一声:“那时候不是快过年了嘛,你奶奶又住在医院,用钱的地方多,他觉得我们快要没钱了,到时候会找他要钱,会把他的小金库掏得精光,他不想给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