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卓没搭理他,继续扬着马鞭,时不时喉咙里发出一声“驾!”马儿们就知道不能继续偷懒,不然就要挨打。
昭然忽略那点尴尬,自顾自说:“我买下这座客栈,自然不是为了要害人的。”
沈卓笑了一下,很短促,侧过头看他,眸子里像是有刚喝完酒微醺的美意:“你害过的人也不少。”
他们压着声音说话,里头的人若不靠过来是听不到的。
昭然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卓道:“里面那个你害了,没害死,就有人会杀你百次千次的。”
昭然以为他说的是闻欲和阮朝歌,没说话,但殊不知沈卓是在告诉他真相,一个离奇的,他不会相信的真相。
沈卓扔掉狗尾巴草,“我说的可不是里面那二位,是那位。”
昭然更加雾里。
沈卓:“当年闻着风被杀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吧,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一个蛮人杀掉。”
昭然一惊,好似被拉回了那个惊雷的雨夜的前夕。
天雷滚滚。血流满地。
阎王殿都似乎收不下那么多亡魂,于是万鬼化为雷中的一声,闪电打在不知名处,仿佛有细细哭声。
风大了,呜呼声叫醒他,昭然喘着气,不知道沈卓如何知道当年事情。
都说闻着风被杀是因为战事告捷,他筋疲力尽实在杀不动了,所以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侯爷府养着的一个蛮人都可杀,于是昔日又是当时之仇敌忙忙给已经没有了头的闻着风狠狠补刀,尸体被桶的稀巴烂。他们似乎都很在意秩序,你杀完我再砍,就像闻着风告诉小时候的闻欲买一件时兴的好玩的东西要排队那样,做一个谦谦公子。
谦谦公子。
但除了当时在场他,骆丞相和余德徽等一众人马,没有人知道是他们把闻着风打的倒地不起,是昭然发泄心中愤怒,狠狠将闻着风的双手踩得扭曲,踩得骨头咔咔作响,最后连手撑着地起来都难,更别说要拿剑!拿剑杀人!
昭然忽的笑了,对啊,是他闻着风事先谋反,有大逆不道之罪,是他杀了人,杀了那些家中还有父母妻儿的人,他只是帮着朝廷绞杀一个反叛的乱臣贼子而已,他有什么错!
沈卓几日来平静的表情在看到昭然的嘲笑的笑意时变得复杂。
他的眉头皱成河流,却平静无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将无言装进风里。
赶路到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走过小路还有草丛生物的匍匐生活的声音。
再往前走就是雏涡,沈卓在那里有一间府邸,当年看着宽敞悦目就买了下来。
沈卓只庆幸当时的选择。
闻欲撩开马车帘子,惨白的脸露在漆黑的夜里,尤为醒目。
沈卓疑道:“公子,怎么......”
闻欲道:“回回坐马车便都是这样。”
沈卓以为他是晕马车,点点头,“还有不远就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辰吧。”
闻欲嗯道,“多谢了,沈卓。”
沈卓知道他这一谢,谢的东西有很多,便一笑而过:“您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又叫闻欲:“公子。”
闻欲侧头看他,风吹过来将发丝绕乱附在脸上。
沈卓:“蒋起救过我的命,在我七岁那年,刚刚记事。”他救我的时候就这般大了......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说出口的。
闻欲想到十几年前轰动京城的沈家惨案,即使当时他还没出生,之后也时常听人说起。
一百零八口,死于非命,但大理寺只受理三天,又转到皇上跟前,后又扔给瞰京府,又以案子细节不够作为处理,存放到此,再没人管过。
但蒋起那时候才多大,怎么救沈卓?
闻欲来了点兴趣,瞧了眼靠在一旁睡过去的昭然,整个身子凑出了车帘外,“蒋起那时也不过七八岁,他如何救的你?”
沈卓还真没想到他会细问,犹豫了一会,只好状作悲伤样子,不想再提及从前之事。
闻欲看懂了他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干巴巴道:“抱歉。”
沈卓心里直跪,要知道他面前正在和他道歉的人是当今皇上啊!
沈卓又恢复了笑笑的模样,赶马。
少时,闻欲忽又想到一事,这事他从来没问过蒋起,蒋起也没同他说过。
他道:“余德徽之女余青青可还关在你府上?”
提到这个名字,沈卓似乎波动很大,只见他手抖了抖,差点让两匹马转了个弯。
闻欲:“......”难不成给弄死了?
沈卓舔了舔唇,第一次很悲的垂下了眸子,月光打在他睫毛上,阴影落在皮肤上,有一种安详之意。
忽的,闻欲还想到一种可能。
他往往感伤便会这样,李安总说他想着蒋起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垂着眸子,表情很平静,那是一种周围的虚空,意识的集合。
于是闭嘴不言了。
这是无力的不容抗拒的动静。
找到了另一个话题,闻欲说:“我听到了,一些碎片,你和他的。”
沈卓早就猜到他会听到一些,毕竟内力不在,修的无外道还是在的。
他说:“是蒋起告诉我的。”
他回头看了看闭眸的阮朝歌,似乎在透过这层皮囊看另外一个人。
闻欲眸里似乎泛起了一些往事的水波,漆黑的夜色,又明亮的月光,足以看到这往事的模样,大概是波涛汹涌的。
都没说话,还是风的声音,流窜,在耳边,在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