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走进房间时，适逢洛维斯刚擦干发上的水珠，吸了水的毛巾胡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仆人捡了去清理，又与迎面而来的她打了个招呼。
平时有用东西随手叠好习惯的人，哪怕是擦了嘴的餐巾，都逃不过被方方正正叠好的命运，约束下自然养成的行为举止却在一系列烦躁的心绪中被打破。
轻盈的脚步昭示女人的到来，洛维斯抬了下眼皮子，毫不意外一脸阴郁，视线又瞬即转移到了床上昏迷的人身上。
莉娜便顺着目光而去，金发人类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不见焕然闪动的眼睛，而是紧闭着睡过去了一般。
她轻哼着不知名调子，来到床沿，不改日常轻佻的语气：“看在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份上，不收你费用。”
洛维斯阴沉的面容里隐隐几分疲惫，并没有答话。
掌心覆上左眼，又接着缓慢移开，诡谲莫测的符号在瞳孔里流转。她借这只眼睛观察着床上的人，开始探寻躯壳里隐藏的未知，一股力量蓦地涌现阻拦这一切，殷红的血沿着刺痛的眼睛流下。
女人皱眉，接过洛维斯细心递来的手帕擦掉血，语气颇有些不耐烦：“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干脆直接销毁好了。”
“...不行。”他脸上郁色持久不散。
“洛维斯，我说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她上下扫视他一眼，慵懒随意地双手环胸，“宠物坏了，换一个就是了，没必要那么执着。”
轻纱薄雾般的夜色把一切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了声音，只留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注视着昏迷的人类：“不行。”
那躺在床上的可怜孩子还不知道自己醒来后会面临什么，莉娜同情地看了路伽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元老会发现的话自己处理吧，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没精力再参与你们的布谎。”
洛维斯淡淡应下，莉娜便不再去搭理执迷不悟的人。刺痛感在她离开房间后又涌了上来，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沿着面颊往下流，莉娜皱起眉头，用手帕擦掉血液，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莱诺今日到访得有些晚了，擦肩而过的仆人三缄其口，便也猜到斯特兰德家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他匆匆而来，碰巧遇见迎面走来的莉娜：“亲爱的。”
这声轻唤令她回神，抬头看他，浓密的长睫下方露出灰蒙蒙的左眼。
沾着血的眼眶里，嵌着一只无神的眼睛，莱诺瞳孔微张，呼吸都跟着滞了片刻。若不是眼珠子盯着他移动了下，他都不确定这只眼睛是否能目视物品。
“洛维斯在他小情人的房间里。”她道出这话后欲继续往前走，脚步一停，莱诺正以挽留的动作抓住他的手臂。
他动了动唇，想着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选择单刀直入的方式：“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淡灰流光闪烁了下，扬起碎末笑意：“我猜，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想多了解你’之类的话?”
莱诺摇摇头：“这个念头冒出的那刻，至少我应该先敞开心扉，”
确信对方暂时不会离开后，他松开手，娓娓道来，说起自己的故事：“我小时候和洛维斯一样被身边人寄予厚望，被冠上‘天之骄子’的称号——后面做了一些于血族而言很疯狂的事，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瑕疵品。”
莉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怜悯的神色，这正是莱诺所需要的。
“不觉得那是痛苦，相反令我愉悦。”
“砸掉那些东西后，所有人都为这一片废墟悲哀，我却觉得很畅快，他们无法理解这感受......”话语顿了片刻，又珍重地看向莉娜，“但是你是会和我在废墟上起舞的人，甚至是，嘲笑我刚才砸的姿势不够帅气，然后示范给我看到底该怎么砸。”
她忍不住笑出声，揶揄这个比喻：“听上去不太怎么淑女。”
“制造废墟需要的是一把粗犷的武器，而不是一件礼裙。”莱诺久久注视着眼前人，缓声继续。
“亲爱的，我被那样的你吸引。”
时间暂时缓解了眼睛刺痛，小幅度的灼烧感仍残余上面，引得眼睑轻颤。她上前几步，指腹擦过男人的唇，：“听上去真令人心动啊......”
“谢谢你的坦诚，不过抱歉啊亲爱的，如果你想了解我，下次吧。”像熄灭的火焰倏地消逝，莱诺轻叹着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他重振旗鼓，把了解她的契机转向洛维斯，走进了房间。
洛维斯知道来人是谁，却没有抬头看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床上昏迷的人身上，周身环绕着低气压。莱诺瞥了一眼，踌躇着是否应该此时开口。
“你刚才，应该与我亲爱的妹妹碰了个面。”知晓他的疑惑，洛维斯便主动开启这把谈论的钥匙。
有了这个契机，莱诺不必像应付其他人一般拐弯抹角：“莉娜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混浊的眼睛终于舍得移开，他看着莱诺，轻飘飘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父亲死前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那只眼睛了吧，既然是珍贵的东西，总是需要一个容器来盛放的。”
男人身形一僵，心头涌现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在洛维斯无言的沉默中，又进一步肯定了它。
再也顾不得其它什么了，他匆匆离开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却毫无踪迹，最后只从一个仆人那得了消息。
“刚刚兰利家来的人，把斯特兰德小姐接走了。”
......
液体滴入眼眶，清凉感缓解了部分灼烧的痛，模模糊糊的视野里重复清明，映入红发女子的面颊。
维拉妮卡放下手中的药瓶，反复检查确认没有异样反应后，才舒了口气，抓住她的手臂迟迟不肯松开，开口埋怨：“是不是不派人去，你就不会主动来?”
一封接一封的信件从兰利发出，寄到斯特兰德。她每一封都看过，却都没有回复。
莉娜读出维拉妮卡眼底的焦虑与忧切，慢慢地，臂上的力道松了，但仍未放开，维拉妮卡注视着她：“哪怕你不在，那间房间每天都派人打扫着，你在斯特兰德家生活，我总是提心吊胆。”
维拉妮卡迫切地看向她，希冀得到心中的回复。
莉娜默了会儿，又说出了与以往相似的话：“妮妮，你有自己的事要做吧。”
见无望，维拉妮卡松开了她。
莉娜摘下对方送自己的耳坠，在惊讶的目光里，给她空落落的耳朵戴上：“我已经戴着它很久了，以后能用上的时日也不多，希望你能将这份好运继续延续下去。”
她站起身，又打算向以前那样离开，身后人喊住她：“honey，去见见故人吧。”
......
灰蒙薄雾游离于天迹，挥之不去地笼罩在墓地上方。
莉娜握紧手中的吊坠，神情怅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前这座无人打理的墓碑已爬上了些青苔，心底叹着流年匆匆。
隔着一面茂密的树林仰头望去，白墙高筑的建筑直直冲上云霄，信鸽盘旋此处。有些事，哪怕岁月更迭，也不可能忘记。
墓地周围多了些燃尽的灰烬，莉娜好似看到飘荡的游灵徘徊附近，它们咒怨一切，诉讼万事万物的不公。
掌心生锈的吊坠冷冷冰冰的触感，她喃喃讽刺道：“以神之名，行恶魔之事。”
痛苦的记忆再度钻入脑海，无孔不入，红发人影抱着一簇鲜花前来，堪堪驱散了这一点阴霾。
“入冬后，能买到的花束也变少了。”维拉妮卡将花束放在墓碑前，不由感慨。
一年四季漆黑如墨的伊特拉不会经历像人类世界季节的更替。
“再过段时间，这些花也会跟着一起凋零，埋入雪地里。”莉娜朝远方的白色建筑伸手，未知的力量阻拦她进一步向前，持续百年的状况，她早已习以为常，却从未放弃过寻找突破口。
“冬雪过后，便离春日不远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那个人真的能做到吗?”周围有鸟雀飞过，维拉妮卡随手一伸，就捉住一只握在掌心，“笼中鸟连自己的自由都无法把握。”
“眼下这是我能抓住为数不多的机会。”最后的结果如果他是受着万人景仰死去，她将在这片天空下悔恨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