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子时三刻——小心火烛——”
敲更人没精打采地敲着更鼓走远,上塘河水映着微弱的粼粼月光,仿若绸缎,夜已深了,虽有酒楼客栈点着烛火,但团团簇簇的夜拥着长街,路上已经没了行人。
“有种做贼的感觉。你心虚么,楼主?”
两人在月下潜行,透在地面上两道灰蒙蒙的影子。苏梦枕道:“倘若心虚,便做不了贼了。”
“这话怎么说?”
“心虚便要紧张,紧张便会失误。做贼的失手一回可要万劫不复,如此做贼是万万不能心虚的。”
何愁摸着下巴道:“楼主你很懂嘛。你从前做过贼不成。”
苏梦枕微微笑了:“从前没有过,今天才是第一遭。”
两人到了柳树下,辨明位置后开始行动,主力是苏梦枕,何愁只在旁边蹲着打下手,这做杂活的帮工漫不经心,挖了两下嫌累,高兴起来又借着旁边的河水来捏泥巴玩,捏得歪歪扭扭,泥人列作一排,而后没事干了,忽而出神看到两人低矮的影子,偎在柳树下,动手挖着土地,她一时间想起来埋的青梅酒,不由叹了一声。叹完了觉得不过瘾,又大大叹了一声。唉声叹气仿佛承受了世界上最不能承受之事。
苏梦枕忍俊不禁道:“怎么突然开始叹气?”
“我的青梅酒还没喝呢,”她说。
“青梅酒?”
何愁道:“我和怜……我埋在树下的青梅酒,该到时候开坛了。可惜我一时半会儿是喝不上了。”
能不能再喝上都是另说。怜星邀月想不明白、她就不可能回去移花宫,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埋在树下的青梅酒了。想到这里,何愁更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把两兄弟吊起来打。
苏梦枕却不知是忧是叹道:“有何处是林姑娘不能去的么?”
何愁道:“你忘了,我是逃婚出来的呀。”
她手上还沾着泥巴,全不在意地在柳树干上胡乱擦了擦,又转去托着腮帮子,幽幽长叹:“不然谁舍得不回去。那青梅是我摘了两天的呢!!!”
她幽幽长叹,苏梦枕却沉默,看着她沾上泥土的脸,半晌道:“……我本以为那是个幌子。”
“幌子?”
“我以为逃婚该是个幌子。”
何愁奇道:“为什么会那么以为?”
张同衡将盒子埋得忒深,到这时他们才挖到,苏梦枕却觉得它出现得太快了,他把目光转回到盒子上,苦笑道:“因为我本就不觉得会有人能一路逃婚,穿过繁华市井,跑到偏僻的码头上,又上了偏僻的我的船。”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她的话,因为它们错漏百出。苏梦枕倘若这样的谎话都分辨不出,他就该退位让贤、或者直接叫人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好了。
他之所以不揭穿她,最初是因为她看上去没有武功,无害可怜、哪怕不是逃婚,也可能是向往江湖、故意找了偏僻船只的逃家女郎,他没必要扼杀一个少女的江湖梦,只想着船靠了岸就让她走,从此分道扬镳便是。
何愁道:“你知道我说谎还不把我赶走啊?没准我是间谍呢,楼主。”
苏梦枕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间谍。”
何愁不满。念在深更半夜,她才没有大声嚷嚷闹起来,而是压低了声音,恼火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苏梦枕如她所愿,重复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间谍。”
他以为一切如自己所料所想。
……却哪里想得到,上了他的船的人,不是天底下的任何一个旁人,而是何愁。
她那种不知愁苦的气质,让人难以将目光将她身上移开。苏梦枕在她下船的时候略感惆怅,再见到她的时候居然庆幸,然后回过神来,他不禁要想,倘若何愁要去做间谍、要去打探消息、要去做什么,是绝没有阻碍的。没人能拦得住她。
何愁哼哼道:“天底下怎么就没有我这样的间谍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
她挠了挠脸:“不过,好吧,我确实不是间谍,也确实说了谎。我不是逃婚出来的。”
她说完之后,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直到气氛开始焦灼,她才得意地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的环节就是倾囊相倒、据实相告了?嘿嘿,我偏不告诉你。你猜去吧。”
她的眼尾快活地弯起来,像得意的狐狸,她的眸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上塘河水泛起的粼光。
好无理取闹的回答,又好何愁。
苏梦枕避开了她的眼睛,道:“猜?”
何愁一指头把自己刚才捏的泥人弹倒,乐呵呵道:“你不是一眼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嘛。那你再分析分析,猜猜看我到底是什么来历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