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苍天善妒,灾厄常临。
腹中胎儿已有九月大,玉英却在临盆时难产。
是夜,大雪纷飞。
窗外遍地惨白,窗内满目猩红。
在猩红的深渊里,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李村长病急乱投医,命子衿立即到城隍庙去祈福消灾。
玉英在恍惚中,看见她的丈夫连寒衣都不曾披上,就一头冲进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不知是她命不该绝,还是子衿的祈求感动了上苍。天将破晓之际,玉英奇迹般地诞下小福,母子平安。
她强撑着自己不要昏过去。她想等子衿回来,想亲手将孩子递到他的怀抱中。
等啊,等啊。
却只等来了他被仙门捉拿处决的噩耗。
子衿为了求后土神君救她,在城隍庙里上了一整夜的香,直到过了化形散的时效,被夜巡的修士逮个正着……
玉英抱着孩子,跪在万妖冢外,日日夜夜。
直到有天,一位黑袍人深夜进了她的家门。
“半夜三更摸进寡妇门,也不嫌晦气。”
玉英一身缟素,赶他出去。
“姑娘难道甘心一辈子守寡?”黑袍人不为所动。
“与你何干?”玉英怒道。
“守寡可不是修炼,越守法力越强,只是世人规训女子的手段罢了。”黑袍人笑,“他被绞碎了魂魄,死后无法再入轮回 。你守千年寡,守万年寡,他也不会回来。
“我便直说了罢:姑娘是克夫的寡妇命。此生数尽,来世无缘,黄泉碧落莫相见~”
“难道就没有改命之法?”玉英扯住他的袍角,声音嘶哑,双目爬满血丝。
“办法自然是有,衣破能补,魂魄亦然。我可以为你带回他的尸首和一缕残魂,还给他部分余寿。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黑袍人捏住她的下颌——
“用谁的魂魄来补,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玉英惊恐地仰脸,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一双神明的眼睛。
残酷又悲悯,冰冷又狂热。
“世人皆以女子为货色。一个身不由己的货色,自然在灾厄来临时无能为力……这话,他也同你说过吧?”
“你怎会知晓此事?”玉英震颤。
黑袍人仍笑,避而不答:
“依我拙见,女人啊,就该像利刃。一切世俗规训皆是拦路草,唯有斩尽杀绝,才能亲手夺取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玉英经不起蛊惑,一口答应了他。
黑袍人满意地笑了,教她埋珠布阵,授她幻影之法。
上天给她寡妇的命,她不认。
她要亲手将她的丈夫夺回来。
李村长发现了她的秘密,勃然大怒。玉英不哭也不躲,任凭拳头鞭子全落在自己身上。
她冷着脸,一点点挑选那些鬼哭狼嚎的魂魄。
村中男子大多庸碌之辈……这个太鲁莽,那个太懦弱……
挑来挑去,没有一个像他。
那便再杀,杀光这天下人,总会找到的。
山海村的村民日渐稀少。原先热热闹闹的谷场,如今再也不见孩童打闹嬉戏。
李村长只道她已走火入魔,惊慌失措地去找仙师除妖。
梦蝶仙师。
那是立于万民之巅的救世主,沙场点兵,运筹帷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只有这样的魂魄,才足以将子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玉英在见到花离的第一眼,便起了杀心。
然而蛇豸吞象的结果,永远只会是五脏俱裂。
就像她的那些抗争,在世俗陈规面前,便如蚍蜉撼树,杯水车薪。
终究是没能撼动天命啊……
不过,挣扎过了,也就够了。
“我认罪。”玉英伏在地上,轻声道。
听完她的供述,顾千朋攥着梅花簪,久久不能言语。
花离见她已认罪,便命门外等候已久的典狱使进屋,将其捉拿归案。
“哇——”冥冥之中,她怀中的小福仿佛预知到自己的命运,突然放声大哭。
“小福乖,不哭不哭……”
玉英下意识低头去哄,额上一缕发丝垂落,小福见了,马上伸小手去抓,眼中还噙着泪。
顾千朋望着那个破旧的襁褓,一瞬恍惚。
“仙师且慢!”李村长出声阻拦。
“村长还有何分辩?”
“玉英轻信邪人,谋害村民,罪该万死。”老人一连叩了三个响头,长拜不起——
“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为人父的没尽到职责,才使她落到如今这个模样。恳请仙师看在她孩子尚小的份上,让老朽替她受死,向村民谢罪。”
玉英惊讶望向他。
“人犯错,终将自食其果。”花离冷冷道,“私用禁术,害人性命,二者皆为死罪。村长舐犊情深,仙门与典狱司却不能让清白无辜之人替死,还请节哀。”
“村妇李玉英,私通邪修屠杀村民,压入牢中,三日后问斩!”
典狱使当场宣判,押着玉英离开。
早春的风很冷,钻进婴孩的襁褓,掀起老人的白发。
李村长抱着小福,一老一幼在风中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