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仟眠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被于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四下里的时间仿佛都停滞于这一瞬,静谧无声的午后,于皖不知为何,生起股没来由的心慌。他试探着喊了一声:“仟眠?”
倒在他肩上的人没有回应。
于皖不自觉捏紧手里用来系药的细麻绳,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苏仟眠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剩了一角,却依旧照亮满屋金黄。他疑惑地扭头打量四周,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枕边放了一套整洁衣物。
他恍惚地记得被唤醒过一次,有人让他喝下一碗极苦的药,还塞了块糕点给他。那糕点入口即化,梦里都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在这里这么对他的只一个人。
身子上的不适已化解不少,苏仟眠心情极好。他拿起枕边的衣物,先埋头无声地笑了一会,而后才换衣服出门。
桌子上放着午时带回来的药和一包明显被拆开过的桂花糕。苏仟眠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只觉得这桂花香远不及梦里的浓郁。
他想,当时要是能再清醒些,兴许还可以尝到于皖手指上残渣的味道。
于皖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窗边的桌前,提笔埋头写着什么。苏仟眠刻意放轻脚步走到于皖身后,把手搭在椅背上。
他没出声,站在那看于皖一笔一划对经书作注解。于皖的字写得工整又不显呆板。苏仟眠的注意力正在他修长劲瘦的手指上,于皖忽而后仰起头与他直视,问道:“看什么这样出神?”
他额边的碎发也随着这一动作垂在两侧,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睫长而密。这样仰起头时,左侧锁骨下方的那颗红痣刚好露出来,红艳得像是雪地里的一滴血。
苏仟眠咽下在那处咬一口的冲动,假装镇静地走到一旁拿起墨块研墨,却又忍不住朝他锁骨那看一眼,结结巴巴道:“就是,看师父的字,写得好看。”
“那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写差的样子,没少被先生骂。”于皖伸出手去制止他的动作,“我自己来就行,你感觉好些没有?”
“这次是真的好多了。”苏仟眠便停下来看向于皖,“我也没想到会晕过去,说好不惹麻烦的。师父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他此时的眼睛里一副天真和无知。于皖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轻而易举地拆穿:“用的传送符。对了,师姐说你体内有种寒毒,她从未见过。你可知是如何染上的?”
苏仟眠思索片刻,面色渐渐冷下来,对于皖说话时又缓了许多。他道:“她的双刀名为流火,刀上一直有毒。”
“流火。”于皖轻轻复述一遍,问苏仟眠,“你怀疑是她?”
苏仟眠应了一声。于皖仍是狐疑的神色,却并未多说,道:“既然知道有这毒,你今后更要多注意一些,自己都不注意的话……”
“我有师父就够了。”
于皖抬头直直看向苏仟眠,心底生出股愠怒。他将苏仟眠送回房时,瞥过床头和书桌,只有几张纸笔,上面潦草地画了些什么,却没有一点药膏的踪迹。
加之他那过分严重的伤口,于皖心下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苏仟眠是故意的。
他不知苏仟眠为何这样做,想来想去,或许是为了借此博得自己的关注。于皖思索着说些什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叶汐佳所说的法器一事。
他扶住苏仟眠,以及喊苏仟眠喝药之时,明明没感受到任何阻碍。
分神的时间太久,手中的毛笔没握住,滑到纸上留下个墨点。苏仟眠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抽过笔放好,无辜一笑。
于皖分明看到他天真神情下藏着的狡黠,他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此前打好腹稿的话因这一插曲,被丢到九霄云外。
苏仟眠如同偷了腥的猫一般满足。他见好就收,说道:“我回去了,不打扰师父。”
第二日于皖顶着眼下的乌青去学堂,没想到会在门口遇到林祈安。他记得林祈安一向不喜早起,此时相见实在意外。还没待他开口,林祈安已看清他的模样,带着笑意打趣道:“哟,师兄昨夜干什么去了?”
于皖同他进屋,无力地找了张桌子趴下去,侧着头看着他,看了一会眼睛就阖上,一副要睡去的样子。
“还是什么事烦心了?和我说说。”林祈安收了笑,十分正经地问道。
于皖微微摇头。昨夜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提点苏仟眠一番,一不留神就误了时辰。想到第二日还要早起授课,于皖在床上翻来覆去逼迫自己入睡,结果适得其反,愣是清醒到天亮。
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没必要说,于皖直起身子,道:“没什么,不过是昨晚多想了些有的没的,睡意被耽误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师兄何不点些香?”林祈安关切道,“就是安神静心一类的,又不伤身。我晚上给你送些过来。”
于皖向他道谢,问道:“你起这么早是为什么?晨练吗?”
“晨练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林祈安连连摆手,“我不过随便走走,刚好转到这,就想来看看你……看你适应得怎么样。这群小弟子还好对付吗?”
“还行,就是有时候太有活力了些。”
于皖说罢,无奈叹气道:“我说,你想笑就笑,忍这么久也挺不容易的。”
林祈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于皖无奈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下那处,也是带着浅浅笑意。他打了个哈欠,余光中注意到门口站了几个弟子,探个头看过来,便对林祈安道:“掌门在这不方便,吓得小弟子都不敢进来了。你若是真有事就快说。”
“没什么,你记得等过两日休沐来找我一趟。”林祈安说罢,就起身离开。于皖看着门口的弟子怯生生和他行礼,拿起自己带来的经书。
休沐。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请我喝酒。”于皖笑道,“不过应该是我请,回来这些天麻烦你太多,是该好好请你一次。”
林祈安双眼一亮,占了这个便宜。于皖又问他:“晚上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找你。”
“师兄你就别走了。”林祈安揽住他的肩带他向外走去,“书阁新买的书前两日刚到,你好人做到底,帮我一起去整理。”
“你怎么不喊大师兄一起?”
林祈安振振有词:“大师兄修为最高,大大小小的委托都要他出面。这样的小事怎么能麻烦他。”
“你不会现在还怕他吧?”于皖轻笑,肩上便被林祈安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同林祈安走出几步,他问道:“现在的委托都是什么样的?”
“有的人家里有些资产,怕遭人暗算,便想着来求符画阵保个平安。也有些是遇上恶鬼邪祟或沾上别的不干净的东西。”林祈安一条条给他列举,“这些年兴建的门派遍布各州,加之世道安稳,一般没什么太难对付的事。”
一路上遇到了几个弟子规规矩矩行礼,脱离他二人视线就打闹着离开。于皖看到他们,不觉想到和林祈安刚认识那会,他俩还吵了一架。
林祈安是晚于于皖几天被陶玉笛带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尚在襁褓时被一个算命的老先生捡到。老先生给他取名“祈安”,即是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直至他七岁那年,在街上遇到抓药回来的陶玉笛。
陶玉笛一探便知,这孩子的父母皆是修士,灵根也属中上等。他与老先生商谈一番,最终把林祈安带回来。
只是林祈安刚被带回去的日子里,陶玉笛正忙着伺候因一时心软而带回来的某位姓于的金贵少爷,腾出不手再照顾他,只好让李桓山帮忙照看些。
林祈安偷偷看过几眼,依稀窥见那人很白,并不能看清长什么样,便跑去问李桓山,“屋里住的是师父的闺女吗?”
李桓山道:“不是。”
“好像是什么,于家的少爷。”
双亲的离世让李桓山本就冷淡的性子更深了三分。他自幼奉母亲之命拜陶玉笛为师,父母离世后,陶玉笛说要带他离开,去一个清净之地,便于今后修行。他就跟着陶玉笛来到庐州。
可对于林祈安来说,于家并不陌生。于家是庐州这些商贾间最富有的一家,遇到灾年时还会救济百姓,却因女主人是魔族人,风言风语从未间断。就算这样,他也没来由的恐惧。他所见过的富有人家的少爷,皆是嚣张跋扈。这位于少爷也定然是瞧不起自己这般身份的。
林祈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又想着陶玉笛近日来反反复复地抓药照料,心道: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一个热病也能这么多天不好。
哪怕他还没见到那少爷,也就是他的二师兄一面,就已经心生厌恶。
林祈安真正见到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病了快一个月,刚从江南回来的二师兄那日,陶玉笛带李桓山去铸剑,留下他和于皖,还有陶玉笛花光积蓄买下的两方院落。
林祈安看了眼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于皖,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兄”。于皖和他想象中一样白,却是一副病态的白,对他的回应也是病恹恹的,只轻轻应下一声。
林祈安觉得无趣,又隐隐觉得他许是瞧不起自己才不搭理。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看这个所谓的二师兄就更不顺眼了。
以至于于皖问他中午吃什么的时候,他也懒得理会。其实问也是白问,于皖在家被养了这些年,颇为遵守“君子远庖厨”的字面道理。
陶玉笛走得匆忙,也忘记这一点。于皖作为师兄,只能再次去问林祈安,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林祈安有意要刁难于皖,说:“我要吃带肉的烧饼。”
“那你在这里等着。”于皖说完就去买饼。可待他进了城到烧饼铺子时才想起,于家剩下来的钱财皆由陶玉笛代为保管,而他身无分文,什么都买不了。
林祈安等了许久,才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当于皖和他说自己买不了烧饼的时候,他自然不信:“你们于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连个肉烧饼都买不起,我不信。”
他忽而看到于皖颈间一条细线,下面坠个白玉做的戒指,指着那物道:“你都有钱买这些玩意,怎么会没钱买烧饼?无非是瞧不起我不想给我吃。”
于皖从无这点想法。他此时也饥肠辘辘,把戒指塞进衣服里,没好气道:“这东西卖不了,我也没偷吃,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
林祈安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于皖见他离开,并不去追他,而且自己回了房间。这一个月来他没停过喝药,屋里是挥散不去的浓苦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