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昨日晚上那个场景,实在不允他们师兄弟叙旧。
林祈安了然,道:“大师兄如今住在药堂旁边那间院子里,师兄快去吧,别耽误了。”
于皖同林祈安道谢,重新往药堂走去。昨日天色太晚,今日他才注意到,庐水徽除去常见的桂花月季外,路边还种下许多丝兰,绿叶尖利似刃,其间的茎秆上开满洁白晶莹的花,如一朵朵铃铛。
于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花,那时还同师父抱怨过为何庐州见不到。如今得见,自然是满心欣喜,却又生出疑惑:陶玉笛对这些向来没兴趣,这花是谁费心种下的?
李桓山院里有个六七岁的弟子,手里正舞把木剑。于皖刚停下脚步,就见那木剑直直朝自己刺过来,近身时却又剑锋一转,被于皖侧身轻松躲过。
“你是何人?”孩童稚嫩的声音传来,满是惊讶。他从未见过这人,可这人却轻易破了他的剑法。于皖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这是陶玉笛教过的剑法,是他在夜里舞过无数次的剑法,他自然知道如何破解。
于皖弯腰同他介绍道:“我叫于皖,来找……”
那孩童登时张大嘴说不出话,抱起剑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发疯般举起木剑毫无章法地向前刺来,逼得于皖步步后退。
“就是你害了我爹!”
于皖听到他这一句话,索性停下脚步,任凭他用木剑刺向自己。
“子韫,不得无礼。”李桓山听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
只见李子韫一溜烟跑到李桓山身前,伸出双臂护着他,冲于皖大喊道:“我不许你再害我爹!”
李桓山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子韫的后背,道:“去找你娘。”
见李子韫一动不动,李桓山只得皱眉又催促一遍,“快去。”
李子韫不情不愿地迈出步子,走到于皖身前时朝他狠狠瞪一眼,飞快地跑开。
于皖扭头看着李子韫走远,听到李桓山喊他,“于皖,进来坐。”
于皖忙应好,跟在李桓山的身后走进屋。李桓山觉得广袖有诸多不便,故而平日里多穿窄袖。于皖低头往他身侧看去,可惜看不清他的右手。
他收回目光。
于皖曾经不是没去过李桓山的房间。李桓山的房里十分整洁,除去些必要的物品,什么都没有,十分符合他冰冷的相貌。
而如今他再次踏入这间门,却见屋里正中央挂了幅水墨画,画的是一束修长笔挺的竹。右侧的墙上挂的是幅穴位图,其下案几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株百合花,旁边一本翻开几页的医书,一根银钗压在其上。
虽说比起以往来也没多几样东西,但于皖的感觉却大有不同。他入了座,接过李桓山递来的茶杯,放在一边,沉声道:“我今日来找师兄,有话说。”
李桓山道:“我知道。”
于皖对上李桓山的视线,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他身前,规规矩矩弯腰鞠躬,“二十年了,我一直欠师兄一个道歉。师兄,对不起。”
李桓山早料到于皖来找他是为了这个,他正要开口,于皖又道:“无论师兄怎样对我,我都接受。”
“怎样都能接受?”
“是。”于皖的语气很坚定。
“若我选择原谅你呢?”李桓山问道。
于皖直起身,不可置信地对上李桓山的目光。李桓山有些三白眼,任谁初看他都觉得难以接近。可他开口说出的话却并不符合这一印象,他轻轻叹口气,道:“我早就原谅你了,于皖。”
听完这话,于皖怔在原地。李桓山说的话他听得见,话里的意思也十分清楚易懂。就是这样再明白不过的话,让于皖手足无措。
他并非不相信李桓山的为人,可李桓山这样轻易地谅解,实在让他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伤你那样重。”半晌,于皖才说出这么一句。
“已经治好了。”李桓山抬头,见他还站在身前,起身扶他一把,“坐下说。”
于皖顺着他的意重新落座,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扭头看向李桓山。他若说方才来的路上只是些许紧张,那此时心跳则不受抑制地跳动极快,好像下一刻就要突破骨肉而出。
李桓山沉默片刻,才道:“我并非没怨过你。”
于皖微微张唇,却觉得喉间被死死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桓山继续道:“可我后来也会想,若是当年我能劝劝师父就好了。我明知他脾气差,明知他常拿我同你做比较,却从没表示过什么。这样的结果,大概也是上天对我冷漠的惩罚。”
“师兄……”于皖总算艰难地开口,也只发出这一点声响。
李桓山直视于皖,语重心长道:“于皖,你一向心思重,我不想你一直活在愧疚中,更不想你因为一个错误而止步不前。”
“这么多年,早该翻篇了。”
李桓山的音色如他相貌一般清冷,可于皖静静听完这段话,却从中品到一丝暖意,将他喉头堵塞的冰块融化。
李桓山原谅他是最好的结果,是于皖最渴望的结局。偏偏此刻的于皖自私地希望李桓山能打他骂他责怪他,都好过这样的善解人意,让他无所适从,让他心间的愧疚加重。
他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桓山,怎么能对他心生嫉妒,怎么能狠下心将剑刺入他的手心。
往事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李桓山正是因为太过信任他,所以才没躲开那一剑。想到他不可置信地眼神,于皖再一次道歉:“师兄,我对不起你。”
“没事了。”
于皖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仰起头,抬手捂住眼睛,让自己陷入一片宽广无边的黑暗中,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几分愧疚,就能让他不用面对眼下的一切。
屋内陷入久久的沉寂,李桓山轻轻叹息,就这样陪着他,直至阮峰走进来。
阮峰不知昨日刚见过的于皖为何会在李桓山房里,更不知这两位前辈间发生了什么,但气氛看起来不太妙。
阮峰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开口:“师父……”
李桓山看他的眼神颇为凌厉,阮峰这才意识过来,朝于皖行礼问好。李桓山神色缓下来,“何事?”
“掌门找您。”阮峰道。
“知道了。”李桓山应道。
“掌门让您现在就去。”阮峰见他不为所动,小声补充一句。
于皖并非失去知觉,这些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自知不便继续留下去。他看向李桓山,起身道:“师兄,那我先走了。”
“好。”李桓山陪他一同走出门。于皖止住脚步,示意他不必再送,垂下眼认真地说道:“师兄的话,我都记住了。”
“还有,师兄。”于皖极为郑重,几乎用尽全部的气力,对他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