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既至,天亮得愈发早。卯时刚过,安纪已悄悄出了暖阁,在阁前院子散起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诗,肩上一痒,一件墨色银丝帔风正落在肩头。面前之人从她发间摘下几朵杏花,放在手心里,摊掌给她看。
院中杏花簌簌,扑来一阵纯净清新的香味,缠绕在肩头帔风的丝丝檀香间,一如明澈的春日景光。
她笑道:“陌上风流少年来了?”
“今日醒得这么早?”宁叙只穿了件单衣,应该是醒了发现她不在,便匆匆出门寻找。
春日晨风湿凉,安纪见他穿得少,忙推着他回了暖阁,一面走一面说道:“今日不是四月二十六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宁叙笑道:“是啊,一年前我回京的日子,你不会是要带我去,当时给我看病的那家驿舍吧?”
安纪眨眨眼,拉长声音道:“当然——不是,你先穿好衣服,一会跟我走吧。”
几日前,安纪找到尹悦。
自从宁叙说出那句“考虑考虑怎么补偿”,还故意说错日子,套出她根本就是忘了去岁初遇,她心里便一直在琢磨,可以做些什么。
尹悦沉吟半晌,“嗯……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想法,每年都是止哥张罗的。再说了,王爷哪会真的罚你?”
安纪道:“我知道,只是和他比起来,我不记得,这样不是显得我太不上心了吗?终归不好意思的。”
“对了小纪,你不是说你们在宣德司里就见过了吗?不如别纠结去岁是什么时候初遇的,从几年前入手,你觉得如何?”
安纪闻言思索片刻,笑道:“悦悦,我来找你还真是找对了。”
她计划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今天。等宁叙洗漱完毕,两人一起吃了早饭,马车已经在府外恭候了。
“你要带我去哪?”
宁叙拂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这是去往皇宫的路,心中不禁纳闷,难道安纪今日又是想让他陪着,去修书局看医典?
安纪笑眼弯弯,“看不出来吗?这是去宫里的路啊。”
宁叙心中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你今日就是让我陪你去看书的?”
“嗯,有何不妥吗?”
“……没有。”
既然她想,那便就同她一起看书吧。虽然没什么惊喜,但能陪在她身边,这样过一天也是不错的。
马车进了内宫门,一路朝着修书局的方向而去。就在距离它二十丈的地方,车子却往东一偏,转进另一条路。
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耳边传来安纪带着笑意的声音,“今日去的才是初见的地方。”
宁叙盯着她,眸光跃动,“宣德司?”
安纪笑着点点头。
两人在宣德司门口下了车,安纪几日前已经求了太后,太后自是支持,昨日便已经打点好了,今日两人进去才并未收到阻拦。
只不过皇子们现在都已满十六,来宣德司的时间不多,皇家子弟中也并没有到了年纪的,因此天一书房几乎每天都是空空如也。安纪和宁叙今日便在经世书院逛了逛。
经世书院中最大的三座建筑便千药阁、武韬阁和文政阁,三间书阁分列三角,距离并不短。
安纪一面走,一面跟宁叙介绍这个她待了五年的地方,大到整个书院的布置,小到药圃里种了什么奇花异草。
路过书院中鉴方湖时,与他讲了冬日救了落水的尹悦一事。似是怕他听了担心,她又补充道:“受寒之后,我在榻上躺了几日,还好同学中不乏医术高明的,而且还有人日日送了药来,恢复得很好。”
池塘上泛着粼粼日光,宁叙盯着湖面出神,微风吹起他额间的碎发,他在风中站了一会儿,眼睫忽地颤了几道。
“你知道……是谁吗?”
安纪低眉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是老师听说了,派人送来的吧。”
她牵上宁叙的手,不再在此停留。转过池塘,再往西南走,书院角落种着一棵百年梧桐。
她回忆起求学时,有一次受了委屈逃课出来,跑到这棵梧桐树旁,攀上树干,试图爬树跑出经世书院。她并非武学生,平日也不曾做此叛逆之举,一连试了十多次,都从半途跌了下来。
可她却是个死脑筋,失败了一次,便再试一次。终于快爬到树冠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惊得她脚下一软,差点从高处摔下去。忽然手腕一紧,手臂一疼,有人将她拉了上去,稳稳当当将她放在树干交叉之处。
她定下心神,少年飞扬的眼睛和斜斜上扬的嘴角便闯进她的视线。
是宁叙。
她收回手,敛眉恭谨道:“多谢殿下。”
宁叙也收回手,虚虚握了握,似笑非笑道:“安姑娘礼节周全,方才爬树的样子,可与你现在的温婉性子不甚相符。”
安纪心神一晃,本身情绪就不高,经他一说,倒让她更觉委屈,脱口而出道:“殿下这样的身份,不也来爬树了?”
说完她便转过脸去。她本是想趁着没人,借助延伸出去的树干,逃出经世书院。可当她真正爬上来一瞧,才发现与站在地上看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就算在她脚底安上翘板,她也决计跳不出书院。
更何况,这树上还有一人,将她方才的窘迫之状全都看了个遍。
思及此处,她脸上似发烧般,困窘之状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挪了挪位置,低声说了句“告辞”,便开始双手双脚并用,沿着树干往下爬。
好在宁叙并未再追问调侃什么,她下树后看了一眼树上少年的背影,便匆匆离开了。
等到那夜洗漱更衣时,才发现自己腰间香囊不见了,可夜已深,无法再去书院里寻找。她只好等了一夜,第二日沿着昨天走过的路,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可一无所获。
安纪收回神思,含笑盯着宁叙道:“你就是在这棵树下,偷偷把我的香囊捡去了,是不是?”
宁叙并未觉得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道:“我想起来了,甚至连我为何会出现在经世书院,我也想起来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那梧桐树洒下的阴翳,凑近到安纪耳边,“是为了偷偷来看你。”
“什么?”安纪瞪大了眼睛,想了一会,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宁叙道:“记忆还是有些模糊,或许压抑了太久。”他忽扬了扬嘴角,眼带笑意,“不过,我想应该日子不短,你冬日落水发热时,可是吃了我的药。”
“是你!?”安纪再次惊呼出声,抓紧了宁叙的衣袖,又惊又喜,“怎么……怎么是你!”
宁叙反握住她的手,回忆道:“方才你带我走过那湖时,我心中便生出一种莫名熟悉感。当年路过这里时,见到不少身着青衿服的学子站在岸边,神色紧张。我往湖中看了眼,原来是湖中心落了一人。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湖里最是寒凉刺骨,忽听见一声响,有人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