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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请通传一声,安纪求见。”
安纪还是来了督军府。虽说督军府里那两人与她不对付,可她不会迁怒邢凌。更何况,她始终对他还有愧疚感,还是得来看看才安心。
片刻后,小厮出来回禀:“二公子不便见客,安姑娘请回吧。”
“我进去只瞧一眼。”
小厮弯腰挥手向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恭顺道:“二公子吩咐,若您来了,必不得见,请安姑娘别为难小人了。”
安纪攥紧了手中的小银盒,犹豫道:“好吧,劳烦将这个给他,一日三次,仔细用着。”
“呵,安姑娘还有空大驾光临,是来看我弟弟死透没有?”邢决迈步而出,睨了一眼小厮,他又战战兢兢地将药膏递还给安纪。
“邢大公子,”安纪按下恶气,朝他福身,“我只想看看小凌伤势如何。不如你,身为兄长,还以如此之语来咒自己的亲弟弟。”
“不劳你挂心,凌弟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他一步一步逼近,嗓音也愈发狠恶,“只要没有你,凌弟自然活得很好。”
安纪对上他凶厉的眼神,未曾退步,“若说真有一人消失,小凌才能活得自在,那人是谁,邢大公子,你应该清楚。小凌如何被困在这里,你也清楚。”
说着,她将手中银盒狠狠往邢决掌心拍下,瞪了一眼眼前这人,“若要你弟弟早点下地,你最好给他。”
说罢,懒得再看邢决神情,头也不回地下了门前台阶,往东向启卢街而去。
虽是一大早,医馆里已经热闹非凡。
门口蹲着几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声嚷着,“老兄都得了啥病?有的救不?”
“嗐!没啥大毛病,不过这看病的有点东西,还不要咱的东西,不看白不看。”
进了门,一个戴着粗麻头巾的女人忽然跳到安纪面前,弓着背拦住她,“去去去,插什么队。”
安纪被吓了一跳,这个女人一只眼球已经泛着混白,另一只也不怎么见黑色瞳仁,眼睛却还能这样尖。
她赶紧镇定下来,摆手道:“大娘,我,我是这的伙计,没插队。”
女人皱着眉,用她那看上去早已失明的眼睛打量安纪一番,佝偻着叫旁边那人一道来看,嘴里道:“这小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不过是个傻子,到这里来给俺们这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瞧病哩!”
安纪侧身走到坐诊几案旁边,对面是个小孩儿,挣扎着要从他娘怀里跳出来,一母一子本就穿着破布烂衫,一动起来,更是抖出一身灰,在阳光下四散浮动。他娘见他张牙舞爪,气不打一出来,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飞掸出更多灰。
安纪小声道:“师父,这样你都能静心看病啊。”
古由看上去一点都不恼,趁着等小孩被制服下来的空档,笑着回道:“医者最重要不就是心静吗?对于这些人,喊闹是疏解病痛最直接的方式,你们这些从小脑袋都不敢转,背着礼法的世家子孙自然理解不了。”
安纪确实不太适应。她从前给官家夫人、小姐诊治,虽偶尔也会听见“嗳哟,嗳哟”的轻叹声,但她们总归还是顾着面子,她医治得也算轻松顺畅。
可既然选择了拜古由为师,刚开张时,他也提醒过了,他开的医馆,可是为了那些可怜人开的。她压下心头担忧,接过医案道:“师父,换我来吧。”
古由瞧着她的模样,笑道:“上次你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吧,今日你就在店里先适应适应,我亲自坐诊。”
安纪应下来,回到柜台后边,拿起药臼,开始铛铛捣药。
在这满店的哭闹声、打骂声、叽喳声中,她发现眼前有个十足沉默的男人,约摸着三十多岁,撑着树枝做成的拐,一身粗布短衫和长裤,随着他往前撑行,左边裤腿前后荡来荡去。
她走到这人旁边,小心问道:“要不要坐着等一会,离到你还有十几号人。”
那人一直垂着头,听到这话,抬眼看她,额头上挤出几条横纹出来,“不用,姑娘,谢谢。”
安纪也不好强求,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捣药,时不时看他一眼。
前边还剩七、八人时,那人手中拐杖忽然开始猛烈颤抖,显然是支撑不住了。安纪赶紧拿了个圆凳,跑过去扶他坐下。
“麻烦你了,姑娘。”那人低头揉了揉自己的右腿,带起裤脚时,露出一块已经肿红的皮肤。
“哎呀,怎么有这么大一块毒疮。”安纪见那块皮肤已经不好,将他裤脚掀到小腿中间,赫然看见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块脓包,外圈是紫红色,内里已经有了暗绿的脓,难怪他刚才站不住。
“你这不能等,我把你挪到旁边,先给你上药。”
说着,安纪便要架起这人,扶他到药柜旁的空地上。那人却自己摇摇晃晃撑起了拐,一步一颤地走了过去。
她打了盆温水,撒上盐,用巾帕将毒疮处轻轻擦净,取赤小豆、黄连、寒水石捣为末,以水调搽。又与他几方敷剂,交代道:“按今日此法,涂上方剂,若脓破,便加上这当归膏,过几日再来一趟。”
古由百忙中抽空瞥了一眼那人脚上脓疮,见安纪处理得宜,用法也说得清楚,欣慰点点头,便没插嘴。
那人接了药,将它放在一旁地上,从粗布衫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又陆陆续续凑了十几个铜板,捧着一并交给安纪。
安纪与古由对视一眼,道:“十个铜板就够了。”
那人却不肯,逼着安纪最少收下那一小锭银子,才捡起药,准备出门离开。
安纪喊住他:“再坐会吧,刚上了药,别马上动。”
那人又抱着几包药,重新坐下:“谢谢你,姑娘。你方才给我诊治,袖子弄脏了,去洗洗吧。”
安纪这才看到自己袖角沾上了一大块灰尘与血污,不过她也不甚在意。那毒疮虽触目惊心,但她治得得宜,现在还沉浸在欢喜之中。
她低头又看见他那条空荡荡的裤腿,一直没忍住好奇,问道:“你这腿……”
“没了。”那人语气平静,似乎只是丢了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沉默片刻,又说了句,“打仗打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