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他身前,二人相距不过尺远。
嵇槐序后退,她亦步亦趋。
退无可退,她上前一步,同他足尖相抵,仰头,目色慵懒:
“公子搅黄我一桩大生意。”
她的声音不似方才妩媚,三分清冷,两分柔韧,仿佛沾染露水的丁香。
抬手,纤细的胳膊环绕住嵇槐序的脖颈,辛涩甜香萦绕,裹得他呼吸稍显急促。
嵇槐序眉心微蹙,轻捉住她的小臂放下,又抽身往旁侧移步。
直至同她错开三尺距离,方才顿足,躬身揖手道:
“若如姑娘所言,搅扰姑娘生意经营,是在下莽撞,当与姑娘赔不是……”
他的耳廓有些泛红,目色却仍清明如皎月。
“但,还请姑娘自重。”
“自重?”
似是听闻怎样奇诡事,孟岁馀嗤笑着反问,眸光划过一罅落寞。
“公子怕不是走错了地方。此处乃醉琼枝,整个濯州最无需自重之处。”
“举世愁如烟海,斩愁便是抽刀断水,源源不绝。人生苦短,倒不若放纵自己乐以忘忧,或尚可搏一晌之欢,不是么?”
她向月而立,披蒙茸银光,仿佛自天上蟾宫坠入凡尘的仙娥,满身红尘业障。
话毕,侧首打量着他,不待嵇槐序回应,又勾唇笑道:
“公子既与我赔不是,不如陪我吃盅酒。吃罢,我或许便原谅你了。”
说完,孟岁馀转身穿过垂花门,嵇槐序只得跟随,二人行至北楼廊下小阁子。
小阁陈设济楚,惟一床一几。
几乃矮足,约高半臂,其上置一烛台,一梅瓶。
梅瓶纹以青花宝莲灯,其内插二三枝虞美人,茎细弱,花色于烛火掩映下更显妖韶。
孟岁馀走至几畔,除去鞋履,盘脚坐于茵褥。
动作间,手腕玉镯、脚踝银铃交相撞响。
她扭头吩咐店伙计,不多时,几上便多了壶酒。
此酒香气馥郁,不似秋露白甘冽,有清苦绵柔之韵。
嵇槐序见她提杯斟酒,抬眸望了眼,又低头,轻声道:
“姑娘身上来有月信,不该饮酒。”
孟岁馀置若罔闻:
“没听说过。”
说着,两只青花高足杯已斟满,她捞起其一,仰头饮尽。
见嵇槐序仍静坐着,她也不劝。
只扶案起身,赤足往前走,身子后倾坐在几沿,腰间绛紫丝绦滑落在嵇槐序身前。
两手抵于几上,双腿交叠,望着檐外悬着的几盏红灯笼。
“来醉琼枝者,无一不为寻欢作乐,纵是寻不到,但求不必清醒。独公子来此找麻烦,麻烦找了,却又不见得快意。换做是我,便不会这么做。”
隔壁男女激烈地欢爱,喘息呻吟如同暗夜的涌潮,叫嚣着渗入墙壁的缝隙,在空落的话隙间更显淫靡。
嵇槐序低眸轻笑:
“快意如何?不快意又如何?人生在世,许多事原非只为快意而为,不过选择的代价罢了。”
说罢,他拿起另杯酒吃尽。
墙后的欢愉仍在持续,女子的声音渐由娇喘转为哭泣。
似是为此所动,孟岁馀肩头微颤,侧首,望向嵇槐序:
“公子的代价是什么?”
嵇槐序抬眸:
“适才姑娘不是已看到了,是一记拳头。”
孟岁馀旋身,乌亮长发垂落腰际,眼睛凝望着他的,勾唇笑道:
“没有人只为代价而活。”
嵇槐序的视线自她身上移落至酒杯,似是自嘲般笑笑,声音低柔而温和:
“方才,确是我的私心。”
闻言,孟岁馀亦低首笑,她感到释然。
在醉琼枝,她已记不清多少次被人救下,形形色色的相貌与身份,无一例外的欲念与私心。
初时,她曾为此动心过,寄望过,失落过,往后便只剩厌倦,麻木与冷漠。
今夜此景,不过如风动红灯。
灯灭,只光片影都不会留下。
正如过往无数次的交付,皆叠压作湿热的放纵随风消逝,而她会忘却,用新的杀死旧的。
孟岁馀站起身,朝他走来。
纤足如玉,伴着清脆的银铃声响,一步一步,直至她的腰带垂落在他膝头,如浮水落叶般轻滑打旋。
嵇槐序亦起身,束带相交,二人几乎贴在一起。
只下刻,他却俯身,单膝跪下,伸手取过方才跪坐的茵褥,垫在她身前,低声道:
“夜深,地上很凉。”
说罢,他重又起身,后退半步,拱手道:
“在下已陪姑娘吃过酒,还望姑娘原谅我适才莽撞之失。我原是同人共饮,现有朋友尚在等候,不宜耽搁太久,便先告辞了。”
孟岁馀低头盯着足尖茵褥,一时恍神。
茵褥为织锦,正中以平绣鱼藻纹样,烛火渺渺,潋滟如波,鱼水似相与欢。
片时,忽闻门外有人唤她,她始回过神,侧首去瞧。
“阿馀姐姐,工部侍郎的儿子陆淞到了,说要见您……”
一姿容冶丽的女子立在门口,朝内望道。
孟岁馀点点头,再抬眸,又恢复先时那般慵懒,勾了鞋履,往前楼入口处踱去。
另厢,赵客左等右等,总算盼到人回来。
却见他左颊高高肿起,颧骨似有淤青,忙起身上前,关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