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1]。

是日虽雨大风急，其势却如三擂之鼓般渐趋衰竭，自初时的瓢泼状转为稀疏的玉幕珠帘。

将近午时，又变作淅淅沥沥的小雨。

再过半刻，雨彻底止住，云开雾散，空气里浮泛着湿润清新的土腥气。

太阳亦自云角探出头来，昀泽万物，照得屋顶璨璨宛如琉璃金殿。

章苍客气留她用饭，嵇葵宁谢拒过，称自己亦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告辞离开了。

肩头虽仍隐隐作痛，却不似起初那般刺烈了。

思及现下时辰不早，她还未拾掇出诊物什，此刻也顾不得青石板街砖缝淤积溅起的污浪，一心紧了步子往济生堂赶去。

现下乃午时，又因道路积雨未退，街上只寥寥行人，故这一路走得舒畅无阻。

只近了成衣铺，却见店内店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嵇葵宁抬头望去，见多为女子，每人手上皆扯着三两绸缎锦衣，一面细细摩挲打量做工成色，一面在攒动如鼹穴的人群中揪着双眼睛寻掌柜说价。

店铺外是窗棂下方钉了块边角不整的木板，其上书着“折本清仓”四个字。

想是近来课税增多，又兼生意不济，掌柜不打算赖其营生，这才引得人满为患，甚而挤到街心里。

一片嘈杂喧嚷声中，嵇葵宁忽地听见清亮的啼哭声。

抬眼去寻，只见一身着葛衣、发束乌巾的男子怀中正抱着个小女孩。

那女孩头上扎两个冲天鬏，乳牙还未长齐，此刻哇哇大哭，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唇俱挤在一处，活像只小花猫。

她伸着两只肥嫩的小手往店铺的方向乱抓，口中含混不清地咬着妈丫。

男子一边厢碎步走着，一边厢轻晃怀里的女孩。

粗粝的手掌温柔地抚拍她的后背，久蒙风霜的脸此刻软似凝脂，安慰道：

“月月不哭哦，不哭不哭，娘亲在给月月挑布料，回去能做许多好看的衣服哩，你说好不好呀……”

小女孩似听懂了般，雀跃地在他怀中扑腾一下，旋即小手一扯，竟将那男子头上的乌巾拽掉一半。

似是发觉什么新鲜，盯着那乌巾破涕为笑，兀自咯咯作乐。

那男子也不恼，亦弯了眉眼笑道：

“月月好生厉害，把爹爹的‘乌纱帽’都给扯下来了……”

眼前人影参差，过客匆匆恍如浮光，嵇葵宁的视线却久久停在这对父女身上。

她忽想起记忆之中曾经也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只是时间太长太远，她脑海里竟只剩下一具模糊的轮廓。

似是同自己较劲，她此刻拼命地想要将那轮廓填补清晰，却发现那人的眉眼与笑貌均如透明浮沫般被沧海洪涛卷去。

而她只能独自站在岸边看着，到了什么都不曾抓住。

原来日子漫随流水，粗浅算来，竟已有八载了。

嵇葵宁垂眸，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两滴泪便倏然自眼眶滑落，同地上的积水混杂，又人来人往你踩我踏，登时辨不清了。

她稍作平息，正待往前继续走，可视线再掠过那对父女时却又蓦然止步，柳眉微蹙，有些紧张起来。

先时以为是自己眼花瞧错了，她便踮高了脚，表面假作与旁侧妇人一同相看衣料，却不时抽眼去盯那父女。

只见另有一尖眉利目的男子逡巡在那父女两人近处，左手上拎着只脏兮兮的荷包，右手从中掏出瓜子来磕。

两眼放光，游蛇似的围着那父亲腰际的钱袋子打转，并不时抬头四下张望。

见周围并无人发觉，便又壮了胆子，借着人流搡挤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蹭，只待寻得合适时机下手。

嵇葵宁现下离那父女约莫两三丈远。

若是直接喊出声，一来此处人多，甚是喧闹嘈杂，那父亲不一定能听得真切，反易打草惊蛇。

二来他怀里还抱着孩子，若是因此惊动扒手，情急之下摔伤孩子便不好了。

眼见着那人将要下手，她心念一动，忽地急中生智，凭空问道：

“谁银子掉地上了？”

话音方落，远处的虽难听清，可离她近的妇人大多惊顿，不管是不是自个的银子，皆往她站处攘来，俯身低头去寻。

嵇葵宁凭此当口，自人群疏落处滑出身，拨三抚四，直往那父女处疾奔而来。

却见扒手此刻已然得手，便猛地借力冲撞在他身上，直将他撞翻在地，口中“哎哟哎哟”地吃痛叫喊，窃来的钱袋亦砸落在地。

那父亲显是瞧见了，又低头往自己腰际检视，顿时明了此间情状，忙蹲下身来拾了塞进衣襟口，怒道：

“你这昧了心肝的混账老荣，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敢在街上招摇过市剽人钱财，岂不怕将来面见神佛时无可赎罪，将你打入那穷凶极恶之地，不得超度哉！”

他的声音粗壮洪亮，一时引得周围人纷纷探头去望。

那扒手此刻亦从地上站起，半身衣裳都湿透了，明显地慌乱起来，后退了两步，只两眼仍露出忌恨狠戾的凶光。

往身周扫视一圈，最后堪堪定在了方才冲撞他，以致他计划完全败露的嵇葵宁身上。

嵇葵宁也不怕，拿眼睛回盯着扒手。

却见他双目瞪得浑圆，脚下虽站定不动，一只手却悄然探入袖中，似是在踅摸什么物件，心上便又警惕三分。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人。

但此问题，自第一日入城她便有所准备。

早早以二荆条、七星椒和石柱红三样辣椒晒干后研磨成粉，分匀叠成纸包藏于衣袖夹层中。

如见情势不对，只需撕开出口洒掷即可。

这东西，她曾在村东头王二婶家的水牛身上试过。

直蛰得那牛四仰八叉跌在河里，哞哞叫了半日，厉鬼附身一般，料想用在人身上应也差不离。

果的，只见电光火石之际，那人手上刺目一闪，一柄尖利的短刀赫然出袖，整个人已咬着牙恶狠狠地朝嵇葵宁冲将过来，大有视死如归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