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后,接骨木反驳道:“不、不,我已经算出来了穆里尔对我没威胁,我们会成为密友,我对她坦诚有什么不对?你可不能因此指责我!”
那一边,托里托和接骨木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赫尔南迪斯实在难以加入那两位冤家的对话,于是他转过头来问穆里尔:“嘿,我父亲不是和你说了别再那么直接地说自己是巫师、多少隐瞒一下吗,你完全没有听进去啊!”
“霍莱恩?”穆里尔握着勺子思索片刻,“不,他没说过。”
贝歇尔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有叮嘱过你。”
穆里尔再次摇了摇头,看起来,这边似乎也要无休无止地辩论下去了。好在小赫尔南迪斯们实在好奇之后的故事,于是她们用发问打断了穆里尔和贝歇尔有来有往的辩驳:“那个,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又一起上路了?”
提问叫穆里尔重新陷入回忆,按照她的记忆,在她说出自己的困惑后,接骨木脸上出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多的不解和犹豫。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接骨木告诉巫师:“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如接骨木所说的那样,穆里尔实在是“过于坦荡了”。接骨木只是说了句“自己没听明白”,穆里尔便将自己父母的、杜鲁门的巫师往事统统告诉了接骨木。虽说她的讲述单调又不流利——这是穆里尔第一次为外人讲述巫师的故事,她的诉说生涩又别嘴实在是太过情理之中——但穆里尔的叙述还是让接骨木了解了巫师历程的来龙去脉。在说完后,穆里尔还用手头的巫术材料为接骨木演示了一番。在窥见了闻所未闻的奇景后,接骨木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讶、迷茫以及怀疑中,她坐到屋檐下,院子里的黑狗时不时用自己湿漉漉、温热的鼻子蹭蹭她以作安慰。
这天发生的一切都大大出乎了接骨木的意料:一个叫她感到陌生的、闻所未闻的概念像是一根针一般刺破了她生活表面的暗疮,她因此深陷茫然无措和巨大的怀疑中,深陷泥泞的无比的自忖中。直至太阳快要下山时,接骨木才恍过了这个过于漫长的神游。她回到屋子里摇醒在长椅中入睡的穆里尔,她艰难地、苦涩地问道:“那么,那么我算什么?”
思绪还游离在梦中的穆里尔不解接骨木的话,但她的感官忠诚地接收到了接骨木剧烈的不安。穆里尔听见接骨木迷茫地自言自语着:“我,我!我明明是被父亲养大的,可我是他病人的遗孤,他便从来只将我当成健康的病患对待;我明明自小跟着我父亲行医,但村里没人承认我也是个医生。我已经没有归处了!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如今你——你这个被预言将会和我成为密友的人来了,你却告诉我,我的施展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即便是在奇异之人中,我也依旧是个异类……”
在接骨木无序的自说自话中,穆里尔逐渐清醒。她赶忙打断了新生的巫师不安的自咎,她说:“但天生的巫师们记忆中的巫术就是会有些差异,这不代表你是个异类……”
没等穆里尔说完,接骨木便又开口了:“但你也说了,巫术的施展需要材料、吟唱以及动作?我既不需要材料也不需要动作,这还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异类吗!天啊,我这一生——我这一生真的还能找到容身之所吗!”
接骨木的恐慌来得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她甚至将这份惊惧传染给了穆里尔,以至于尚在病痛中的穆里尔都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心悸。穆里尔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同时,她驳斥着接骨木的话:“不!不是!你且听我说:许多最原始的巫术本就没有施展的动作,因此,你的巫术很可能只是最为原初的巫术而已——”
穆里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实在是太疲弱了,在刚站起来的瞬间,穆里尔就因体力不支跌倒在了地上。在巫师跌倒的一瞬间,接骨木便将刚刚的所有悲戚都抛之脑后,她赶忙扶起巫师,并小心翼翼地将头脑发昏的穆里尔塞回摇椅中。等穆里尔回过神来时,她膝盖上被盖了一张草毯。
穆里尔左顾右盼时,接骨木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她将手头的草药汁放到了穆里尔手上,并歉疚万分地说:“天啊,我很抱歉,我将我的迷茫和痛苦都倾泻到了你身上……分明你是个病人,你还需要休息才对!是我的错,我让你白白受了折磨。”
眼看接骨木终于恢复了许些理智,穆里尔终于有机会将此前未能介绍清的事宜说与对方听。穆里尔为对方讲述了杜鲁门对巫术的改良,诉说了自己的长辈如何将巫术和材料结合起来。她用事实向接骨木佐证,巫术本就是各异的,一如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花也会出现不同的色彩,一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也会有不同的性情。穆里尔说,这片土地上从无什么异类——有的只有狭隘的视野,以及一颗排挤他人的心罢了。
不知为何,接骨木被穆里尔多少有些粗糙且空泛的话安慰住了。她最初只是沉默,紧接着,静默逐渐转变为泣不成声。很快,接骨木便开始痛哭流涕,她狼狈地哭着,甚至没有力气直起腰来拿一张手帕给自己抹泪,只能用自己的头发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穆里尔不知接骨木为何能有这么多泪,更不知她为何能有这样多的委屈,总之穆里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而不知在哪个瞬间,尚在病中的巫师又昏了过去。
等巫师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在她睁眼的瞬间,新生的巫师便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自己决心同她一齐上路。接骨木是这么说的:“我被村民们排挤已久。他们不承认我医师的身份,不认可我的能力,我被迫游离在村子的最边缘。我早该离开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我也不知道能去向何处。既然遇到了你,既然遇到了你——穆里尔,我决心和你一起上路!”
还没完全睡醒的穆里尔实在有些迷茫:“但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向何处,我迷茫又困惑,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我也一样呀!”接骨木不知为何兴高采烈的,“既然如此,那让我们一起寻找归处吧!”
贝歇尔实在没忍住,他再次打断了接骨木和穆里尔的讲述,毕竟他着实没听明白整件事为何会这样发展。他重复着接骨木前面说过的话,他问:“所以,一觉醒来你就打算和她一起上路了?”
“是的!”接骨木颇为骄傲,“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可在收拾好行李后,我又有些犹豫了,毕竟这一路看不到终点,我从未出过远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走那样多的路——但穆里尔恰巧又多了匹马,她将多的那只分给我做坐骑,这下没有任何阻碍拦在我面前了。如预言所说,我注定会和她一起离开。”
贝歇尔很是不解:“不,我错愕的不是这些。我不明白,你们前面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呀,你们还是不知道预言是因何产生的,不知为何预言的施展只需要吟唱不需要材料和动作。你们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可你们抛弃了这一切,然后决定一起出发了?”这时,贝歇尔微微拔高了音量,“不对,你们在出发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这实在太轻率了!”
话题的中心——穆里尔和接骨木——还没说什么,托里托便先开口了。她的神情有些愤怒,托里托以一种近乎谴责的方式对贝歇尔说:“轻率,轻率?比起走向未知,留在原地忍受日复一日的麻木痛苦才是真正的轻率吧!”
与此同时,穆里尔回答贝歇尔:“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贝歇尔,你的父亲也曾有过类似的状况,他曾陷入过比这更不知所谓的境地,日复一日地在梦中预言、并生出巫术的脉络。若真要讨论所有未解的关于巫术的谜题,那你的父亲才是这些问题中最应当被解答的那一个。”
一时间氛围变得有些尴尬,接骨木赶紧出来打圆场。她站起来为桌上的人都添了杯水——包括一直在埋头苦吃的列莫宁娜,接骨木直接把水倒到了她嘴里——她边围着桌子转圈边说:“当时确实是一时冲动,所以什么都没考虑……不过好在之后的旅途中我们有通过实践解决那些问题哦,对吧穆里尔!”
在被叫到了名字后,穆里尔抬起了眼,她解释道:“是的。我们后来发现,接骨木的巫术或许是一种未被发掘过的崭新的流派,她脑海中的巫术都只需要吟唱就足以施展。那些巫术非常便捷,只要在吟唱的时候加上占卜的媒介就能完成。”
“媒介是什么?”这个崭新的词让萨曼莎感到困惑。
接骨木思索了一番要怎么解释:“简单来说,就是占卜对象接触过的东西?比如我和穆里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通过她喝剩下的花草叶占卜我和她之间未来的关系。”
眼看萨曼莎和吉尔伯特依旧一脸茫然,接骨木自告奋勇地提议道:“哎呀,这样解释好像还是有些模糊,不如我们直接来试试看吧!刚好你们手上有吃剩下的骨头,我来给你们占卜一下吧!”
占卜的结果叫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噢,除了列莫宁娜,她吃完就挨着穆里尔睡了——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均被预言将成为穆里尔的学生。其中,吉尔伯特被形容为“沉默的土地”,而萨曼莎被评价为“守望的萌芽”。这些晦涩难懂的形容词此时尚且不被巫师们所理解,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她们都具有巫师天赋。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贝歇尔也跃跃欲试着要求接骨木为自己占卜,可贝歇尔的结局却多少叫人有些伤心:他被断言绝无任何巫术天赋、终其一生都只会是一个普通人。预言第一次如此直白,它直白过了头,以至于托里托心生了些怜悯。
“别难过,”托里托生疏地宽慰着贝歇尔,“至少你还有这么大一座堡垒呢,寻常人十辈子都换不来这么大的居所,你的生活还是值得庆幸的。”
本来就面如死灰的贝歇尔听了这话脸上又褪去了几分血色,穆里尔替他为托里托解释道:“这堡垒是他的兄弟施舍给他的,托里托,你的话实在算不上是安慰。”
“这还算不上安慰?”托里托难以置信,“我真是难以理解你们这些富贵人家,这居然还算不上安慰吗!”
至于小赫尔南迪斯们——她们正怯生生地坐在接骨木对面,接骨木神情凝重地看着萨曼莎和吉尔伯特吃剩的用于占卜的骨头。预言的巫师的视线在骨头和孩子的脸上游走,她将小赫尔南迪斯们盯得浑身不自在、看得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在萨曼莎和吉尔伯特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慌张、想要贴着对方一起缩到桌底前,接骨木开口了,她仰起头来对穆里尔说:“我的预言从不出错。”
“我知道。”穆里尔有些困惑,但她还是认真地回应了接骨木。
“所以——”接骨木摊开手来,“既然预言说她们会成为你的学徒,那我就不管她们啦!更何况我在来的路上就说了,我要先把材料图谱给画完,对我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果你真的打算教这两个孩子的话,我最多只是顺手帮帮忙而已,别指望我真的干些什么。”
托里托举起一只手来补充道:“我也一样,我教出的助手一般蠢笨无比,要么把铁水倒到另一个助手手上,要么鼓出来的风太大把人的头发都烧着。所以也别指望我能在教学生这件事上能帮什么忙。”
依旧没从打击中缓过劲儿来的贝歇尔如幽灵般喃喃道:“所以,多我一个人有天赋又能怎么样呢。”